爐中的雪梨香袅袅升起,貴妃榻上,姜諾柔軟泛白的指尖,輕輕撫上小臂。
剛淋完雨時,透着珊瑚珠子般殷然的紅印,可這才過了兩日,也消褪得毫無痕迹。
皮肉如同嫩生生的荔枝,細膩光潤,被房中的香爐浸潤了香甜。
姜諾素手微擡,望着鏡中身着鵝黃春裝的少女,眸中多了幾分冷靜笃定。
有些事,待到真的做了,才發覺完全承受得起。
姜諾出了府門,坐上馬車去尋沈菱清。
“又是陛下惹我們諾諾不開心了?”沈菱清托着香腮,望着坐在涼庭中的少女,歎息:“那訂婚宴剛開始在民間流傳,很多世家都看不上,想着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便得了,何苦做什麼訂婚宴當擺設,以陛下那不苟言笑的性子,定然覺得沒必要。”
菱清聽了不少流言,想來姜諾是為了訂婚宴心裡不舒坦。
春日的梨花晶瑩潔白,幾簇米白色的花枝透過窗格斜斜伸到亭内來,姜諾沉默望着涼亭下穿梭而過的錦鯉,長睫微垂,輕輕啜飲杯中花茶。
沈菱清心裡微微一動。
以往姜諾也來找她傾訴過陛下之事,可都是半含怨半含情,沒幾日自然就好了,可這次,那股嬌羞之感褪去,整個人望去,有一股大火焚盡後的沉靜。
沈菱清緊蹙秀氣眉尖,輕聲道:“……真傷到心了?”
她最是知曉姜諾,性子生得嬌憨稚氣,從小依賴李檄成性,半兄半夫這麼些年,那人早已融入姜諾腔子,姜諾甚是主動小意,是決計不忍冷了他的。
若非如此,想來二人也不至于撐這麼多年。
“你可還記得咱們幼時去園子裡玩,看哪朵花都好看,一心貪戀美景,越走越深,連來時的路都忘了,也曾迷路為花開。”姜諾低眸,聲音悶悶的:“菱清,這些年将他裝在心裡,總覺得他樣樣都好,事事都重,時日久了,我……我唯獨忘了自個兒是誰。”
沈菱清怔了怔,一時不知該怎麼接姜諾這般突然的剖白。
姜諾擡頭看着天際的雲,指尖觸到堅硬凸起的果皮。
硬棱棱圓滾滾,姜諾想起,大約是之前裝下的五六個荔枝。
正巧沈家幺妹樂颠颠跑來,她今年六歲,腦袋上梳了兩個圓啾啾,姜諾便順手拿出來道:“小幺,想吃嗎?”
“荔枝!”小幺眼眸登時亮了。
京城靠北,荔枝向來是稀罕物,前朝時還有專門的荔枝使負責采買,宮裡和高門也能一飽口腹之欲,李檄繼位後崇尚節儉,硬是裁撤了荔枝使等官職。
幺妹坐到姜諾身側的小凳子上,小手熟練剝開皮,荔枝雪白豐盈的果肉滲着汁水,格外誘人。
沈菱清搖頭笑姜諾:“幾個荔枝罷了,你怎麼還巴巴裝在袖口裡?”
以她們的身份年紀,這般做法太不體面了。
姜諾又是一怔,
說來也是很久之前的習慣了。
那時李檄身處冷宮,她年紀小,也曉得,冷宮甚是苦楚。
而荔枝,是京城盛傳的,最甜的果子。
每次不開心的時候,她吃到好吃的,心情就會變好,所以表哥也定然如此吧?每次得了荔枝,她便如小鼠囤松子般攢着。
她積攢了很多甜,藏在袖裡,傾數給了冷宮裡的李檄。
那時的她笑眸如同春夜月牙:“甜嗎?”
李檄輕輕剝開荔枝,久久凝望着尚未到他胸前的姜諾,終是點了點頭。
姜諾始終把此時當成二人甜甜的秘密,直到有一日,李檄細長的手指撚起荔枝,語氣冷淡:“這荔枝于你而言,是否甚是平平無奇?”
“不是的……”
荔枝向來是很珍貴的,因此她才想把所有珍貴的都留給表哥。
她腦袋慢,費力思索如何回答,他已繼續冷漠道:“你可知這小小一顆荔枝,從采摘,到運送,要廢多少民力物力?從口腹之欲,就可知朝廷如今有多奢靡無度。”
姜諾愣住。
原來,李檄并不在意自己的答案。
他心裡裝着河山,從小小的荔枝也能想到時局變幻,至于這荔枝有多甜,又是她懷着什麼心思私藏的。
他根本不在乎。
他不在乎,甚至厭煩,所以繼位沒多久,就裁撤了荔枝使。
滿京城的百姓都在稱贊李檄聖明,她也相信,她的愛人,定然會成為賢君明主。
她就是……就是有那麼一點兒委屈。
那個偷偷兜了滿袖荔枝的自己,多傻啊……
她傻了這許多年,也怪不得,宮裡宮外,流傳了那麼多關乎她的笑話。
“好酸啊……”小幺噗噗把剛吃的荔枝都吐到了手絹上,小眉毛小眼睛皺成一團:“姐姐,這荔枝都壞了,你是想毒我嗎?”
“怎會……”姜諾用帕子給小幺擦嘴:“一直都放在冰鑒上的,出門前才會帶着。”
話一出口,又不由得苦笑。
他早已是萬人之上的陛下了。他想要荔枝,一聲令下,自有無數人侍奉。
可她卻笨到積習難改。
小幺奶聲奶氣:“姐姐為何每次出門都帶着,荔枝本就要吃新鮮的,怎麼不直接給你朋友?”
姜諾笑道:“姐姐的那位朋友很忙,一直未曾得見。”
姐姐每日都揣着荔枝,自是每日都做好了去見朋友的準備。
小幺搖頭:“那人真讨厭,辜負了好荔枝。”
“又亂說話。”菱清忙看向四周,她已經猜到這荔枝是給誰的:“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我怎麼不懂。”小幺不服氣的嚷嚷:“若是兩人互相惦念,又怎會見一面都這般難?姐姐每日帶着荔枝,自然是每日都盼着和他見面,可那人卻這麼多天都不肯出現。”
“可見他根本不想姐姐,辜負了姐姐,不值得姐姐對他如此用心。”
孩子稚氣的聲線說不出大道理,一字一句,卻砸在姜諾心中。
這些年,她最怕辜負二字。
她風雨無阻進宮請安,一言一行努力參照皇後典範,唯恐辜負了李檄期望。
他忙于朝政不耐煩聽她閑聊,節日裡吹滅她拿來許願的孔明燈斥她玩物喪志,她諾諾認錯,唯恐辜負了李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