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是閻浮夢裡身,夢中談夢倍酸辛。春宵絮語知何意,燈前啼笑已成塵。”——題記
我記得,那是民國二十七年的夏天。
叔父新與王世昌等人合辦的華商紗布交易所終于成立。自十六歲祖父去世,我離開鞍山老家,就寄住在叔父這兒。他們剪彩時,我自然也在場。
他們在台上做那些冗長的、無意義的講話,我辨不出這些激昂慷慨的字眼兒裡究竟有幾分真假。和他們相比,台子底下可就有趣得多了:那個胖得像個面口袋似的警察,此前來過我們家,我在二樓的小陽台上瞧見過幾回,實在印象太深——他這會兒正動用臉上的全部肌肉向上頂托因為汗濕滑膩而搖搖欲墜的玻璃眼鏡,雙手卻放得極老實的,大抵是因為那個法租界的什麼官兒正坐在他身邊;其實我說他實在是多慮了,因為那法國男人壓根就沒在看他,當然也沒在看台上的歐陽老闆演說,此刻,他正盯着穆伯的老婆出神。穆伯和叔父是老交情了,在我印象裡,他一直是極憨厚的,而且他也算蠻有福氣,一把年紀了還能讨上這麼年輕漂亮的小老婆——他的老婆,被公認為是整個上海灘都排得上的有風韻的。
樓下那些記者的閃光炮晃得我頭疼。我想讓小霜再幫我續一壺茶的,但許是因為現場太過嘈雜了,我叫了她兩聲,她都沒有應。我回過頭來瞪大了眼去找小霜的身影,卻在那些熟悉的人群裡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
和其他那些三五成群嘀嘀咕咕說笑的人相比,他實在太過沉靜了,也太過惹眼了。他穿着一身靛藍的拿坡裡式西裝,站在那兒,既不急着與人交際,也不忙着同人攀談。他和這裡格格不入,卻有着睥睨四方的氣場,看起來像極哪家新貴的少爺——如果他不是拿着劉波的外套立侍在他椅子後面的話。
劉少爺似乎覺察到我在看他了,因為他也擡起頭來看向我,透過小團臉上那副圓圓的黑框眼鏡朝我禮貌性地點頭一笑。劉波剛搬來這兒不久,人也年輕,聽說是頭一次離了家裡庇佑出來獨立門戶,隻帶了個比他還要年輕的管家——想來就是他身後那個藍西裝的青年。在這十裡洋場,布料生意洋人占了大頭,剩下的早被那些本地商人瓜分了個幹淨,哪還有他一個外地郎的事呢!我可憐他,笑着朝他揮了揮手。此前打過幾次照面,我隻覺得劉少爺雖然溫吞了些,人還是不錯的,起碼眼神幹淨,不像那些個老滑頭一樣,瞪着一對渾濁的玻璃珠子滴溜溜地亂轉。
講演之後就是比剪彩儀式更無聊的答謝晚宴和舞會。那天我嚷着頭疼,很早就帶着小霜離開了。我以為這一切不過都是一場小插曲,隻是沒想到,我很快又見到了他。
“侄小姐,”迎春叔挂了電話,着急忙慌地從客廳裡追出來叫住我,“外面現在鬧罷工鬧得厲害,亂得很。依我老頭子看,您今天還是不要......”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沒心思聽他絮叨,拽着小霜頭也不回地跑下了樓。車子發動前,我扭過頭來咧開嘴笑着朝這執著追出來的老頭兒揮手:“放心啊,我絕不給你們惹禍!”
什麼都阻擋不了我去看戲的好興緻。
“大世界,快一點!要開場了。”我是這麼對小霜說的。
小霜會開車,這沒甚麼好稀奇的。打從七歲那年,小霜來到我家,祖父就拿她當半個孫女兒養的。識字、算賬、學洋文,先生是怎麼教我的,也都一并教給小霜;小霜小時候身子骨薄,祖父就請了老師教她些拳腳功夫。所以到如今,我會的,小霜都會;我不會的,小霜也會。平日裡小霜雖然話也不多,卻時時像我肚裡的蛔蟲似的,懂我心思,能把我照顧得很好。有小霜陪着我,走到哪裡我都安心得很。
不過,今天這場戲,我到底還是沒能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