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霜幾乎是架着一步三回頭的劉波,急急朝山下去。
“趕快去找票号,兌了金條贖人——毒蛇幫雖然乖僻,可畢竟聲名在外,龍管家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嘴上安撫着劉波,心中卻到底忐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厚的雪殼子上,“咯吱咯吱”的聲響此起彼伏,和失序的心跳一樣錯亂。頭頂紅日高升,我們在漫無邊際的雪原裡狂奔,通身是汗。
“嘭——”
眼瞧着山下村鎮映入眼簾,身後忽又響起槍聲!
我渾身一哆嗦,雙腿一軟,癱坐地上。
霎時間,大隊的人馬已經将我們包圍。
“你......你他娘......娘的敢......敢耍老子!”
劉波把我護在身後,冰冷幽深的槍口頂上他的腦袋。說話的一身對襟青布夾棉短襖,有點口吃:“這......這報紙上是你吧——劉......劉波!”
中日語雙版的報面上,俨然印着劉波的照相——是僞滿政府的通緝令,高額懸賞劉氏布業少爺劉波,生死不限。
劉波閉上眼,喉結上下滾了一滾:“是我沒錯。你可以殺了我,但必須放了其他人。他們是無辜的。”
青襖子一腳踹在劉波腿上,正中他未合的傷口。吃痛下劉波雙膝跪在雪地上,卻将脊背挺得筆直,壓抑下一聲悶哼。
“綁......綁了!”青襖子一歪腦袋,喽啰們一擁而上,拿手臂粗的麻繩将我們捆了,重新押送上山。
營寨依山勢而建,四周被濃密的松林環繞,僅有一條狹窄的山道蜿蜒而上,易守難攻。寨門由就地取材的松木搭建而成。兩旁高聳的瞭望塔上,幾名山匪手持長槍,鷹隼般掃視着下面的動靜。鞍具随意地搭在一旁的空地上,幾個穿狗皮翻毛坎肩的漢子正圍着一口露天的大鍋,大口喝酒,高聲談笑。鍋裡白騰騰的熱氣飄散出來,絲絲縷縷。鹵煮羊肉的腥膻混着酒氣,将他們粗糙的臉頰熏得通紅。見青襖子來,他們全都齊刷刷地站起來,彎腰作揖:“放哥好!”
青襖子點頭示意,腳步并未停留,押着我們直奔堂屋。
堂屋的門楣上,赫然挂着鬥大的三個字——“聚義廳”。
我們被推搡進屋時,早上那個領頭的已經換上一副金絲框的眼鏡,手裡捏着一份報紙,翹腳坐在東面一側的太師椅上喝茶水。舊式大氅松松垮垮地罩在裡頭紫棠色的新式騎馬裝上,看起來不西不中,不土不洋。堂上之人朝青襖子努了努嘴,青襖子唱了個喏就出去了。
眼鏡後面是一雙毒蛇一樣精明狡猾的打量的眼睛。“玩金蟬脫殼啊,劉少?”
“不幹傲天的事!你把他們放了,要殺要剮我都随便你。”
“啧啧,你瞧瞧,可真是主仆情深呐!”眼鏡施施然踱至劉波身邊,卷着的報紙抵上劉波的下巴,似笑非笑,“可是我憑什麼聽你的呢?”報紙從中間整齊裂開,枯葉似的飄落地上。匕首在晌午陽光的映射下閃着冷光,在劉波的脖頸上留下一道細密的血珠。
“進去!”
身後爆發一聲呵斥,青襖子去而複返。像一隻從高空墜落的折翼的鳥,來人被狠狠掼在地上。
“傲天?!”劉波一眼認出那人,雙目登時通紅。
龍傲天站起來時明顯踉跄了一下。待穩住身形,他揩去唇角血迹,回過頭朝劉波蒼白一笑,擡起左手拍落衣裳沾的土灰,一貫的優雅。
“少爺不必擔心,在下無礙。”
他的右臂垂放身側,但看起來并不自然。藍黑格紋呢料隐隐地透着殷紫,蚯蚓一樣的血流爬過修長白皙的手背,沿着指尖,下雨似的,滴滴答答地滋潤進咧着小嘴兒一樣皲着裂紋的地磚。
“王天放你那腦子要是不用你就捐了它呢!”眼鏡驟然暴起,一腳将青襖子踹翻在地,“大當家的是那意思麼!誰叫你動他的!”
王天放一臉委屈:“可他......他打......傷了咱......咱們二三十的兄弟!我......我們不......不得不開槍!”
“因為你們失信。快放了我家少爺!”
“你......你騙......騙人在先!”
“騙得好啊——”門外傳來脆亮的掌聲。
門簾從左右兩側掀開。眼鏡揪着王天放的衣領,定住似的,高高揚起的手懸在半空。
“大當家。”眼鏡薅起王天放,二人恭敬朝來者打拱。
“鄙人馬旭東,毒蛇幫的大當家。”男人摘了水獺絨的帽子,對着我們笑出上排兩顆犬齒,“手下的實在不懂事,讓幾位受委屈了。”
大當家經過龍傲天身邊時在他肩頭上拍了一拍,那舉止十分親昵,卻使龍傲天臉色一白,後牙緊咬。大當家的嘻嘻一笑,歎了一聲“人才”,讓我們在左右兩側椅子上分坐了。大當家在堂西正位上落定,翹起腳,白花花的綁腿在正午時分的陽光裡晃出一片雪亮。
“毒蛇幫占山圈地,左不過是咽不下狗日僞滿這一口氣,給兄弟們讨個活路,少不了做些劫富濟貧的買賣。今日算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我馬某人在這敬諸位一杯,算是賠罪!”
大當家接過眼鏡遞來的酒壇。泥封被拍開,堂屋内霎時間盈滿濃烈的酒香。王天放拿了粗瓷碗到處分酒,臉色卻并不好看。大當家的自己連飲三碗。粗瓷空碗盡數摔在地面,四分五裂。見我們并不動作,大當家促狹笑笑:“諸位大可不必如此緊張。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更何況龍老弟一表人才,英雄氣概;劉少爺情深義重,敢作敢當——我馬某人最是欣賞這樣的好漢!可劉少既是本分的生意人,又怎的會遭那狗日的追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