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舜站在柯遠山的畫像前,言語笑容放肆、輕浮又刻薄,絲毫不需避諱。
堂外的風漸漸大了起來,挂不住的木槿花瓣被胡亂吹散,偶有幾片刮進室内,從孟是妝裸露的後頸和手背蹭過,随後落到地上。
孟是妝忍住這種仿佛被毒蛇舔舐的感覺,話裡帶着下意識的習慣:“我的劍在老扈那。”
聽着這幾個字,羅舜輕輕盯了孟是妝一眼。
“我會替你取來。”
孟是妝沒反應過來這意味深長的一眼,得到回答,他不做猶豫,轉身便離開了。
素山堂外,柯從周看着孟是妝的背影。
他是被其餘幾個堂的堂主支使來跑腿的,想詢問羅舜何時在素山堂召人議事。他眼神一向好,記性也不差,隻一個背影從視線裡掠過,他就認出那個人是孟是妝。
在素劍山上,他師父最在意、最關心的人。
柯從周的眼神在孟是妝幹瘦的腰上停住。對方将腰處的衣裳系得很不成體統,明顯比尋常腰帶短一截的布條緊緊勒着,多餘的布料淩亂地疊在一起。
他的手指動了動,拇指和食指慢慢分開,比出一個長度——是某一日,他見老扈房中燈燭長燃,好奇之下推開小窗一角偷看,看見老扈手忙腳亂地縫衣裳,縫着縫着,突然将衣裳拎起,在腰身的地方比了一下,然後歎氣。
比劃的長度,不及老扈一掌長。
柯從周站在原地,“素山堂”的牌匾映在眼底。
他心頭那種熟悉的失落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七八歲的時候,他撞見老扈給孟是妝送東西,于是也想給可居裡的人送點什麼東西以作幫襯,用來讨老扈歡心。
他在可居外觀察半個多月,孟是妝總是笨拙地拖着素劍在山上走。柯從周那時已經跟着老扈練功,知道重劍不适宜給他們這樣年歲的小孩練武。
山上的兵器都要入紫金堂造冊,他想不到辦法拿,就又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磨了一把和自己的短劍一般長的木劍,以老扈的名義送給孟是妝。
柯從周知道老扈會發現。他等着老扈發現。
他想,他師父當然不會喜形于色地誇他,或許會沉着臉問他為什麼要送短劍,或許會直接訓斥他。他師父會把臉上的表情收斂,但眼中會有猶豫和糾結,若要訓話,一定也隻到一半就接不下去。
那就是對他做的事滿意,隻是礙于一些人和事不便表露。
柯從周期待着,抱着自己的短劍在老扈的屋子外晃悠,等老扈喊他。隔天,老扈果然把他叫過去。
老扈的表情,柯從周永遠忘不了。
不是他預想中隐晦的欣慰贊賞,不是他分了一丁點可能的勃然大怒。而是害怕。那害怕裡還帶着麻木的疲憊,和微不可察的失望。
就是這點一吹就散的失望在柯從周眼裡放大,像是水中擴開的漣漪,最後幻出一柄利劍刺入他的心髒。他聽見老扈用平靜的語氣“勸”他:“他們在山上身份尴尬,你别去招惹他們。”
然後将他精心做了許久的木劍随手往桌上一放,走進内室,留他一人愣在原地。
柯從周怎麼不知道“招惹”是什麼意思?倘若他沒從老扈眼裡看見“失望”兩個字,那還可以解釋成别叫他好心辦壞事。可偏偏他看見了,這就是另一種說法了。
——别拐彎抹角去戲弄别人。
他去看那把木劍,和他送出手時一樣,沒有任何“陰差陽錯”發生過的痕迹。也許沒等什麼差錯發生,這把木劍就被老扈匆匆取回來了。
原來老扈一口一個“身份尴尬”,見了孟是妝就是紅着臉怒聲責罵,其實對孟是妝有天大的耐心和仔細,對着一把木劍都這樣如臨大敵。
柯從周怅然若失。
他的視線從“素山堂”上收回,想不明白為什麼孟是妝會從裡面出來。憶起山上長老說起素劍的話,他突然有了去看看那柄劍的心思,當下把要辦的事抛到腦後,往忠義堂去了。
柯從周腳下生風,遇見同他打招呼的師兄弟們,都隻報以敷衍的一笑。他的思緒亂如麻,長久埋在心裡的不安在此刻冒了頭。
都說孟是妝的身份尴尬,他在這山上何嘗不是這種處境?頂着前掌門之子的名頭,不懂事的弟子們好像衆星拱月似的恭維他,但凡地位高些的,都和長老們一樣,仿佛多和他講兩句話都會折壽。
師父養他長大,永遠親近不足、客氣有餘。
忠義堂諸多師兄弟,哪個沒挨過老扈的訓?偏偏柯從周沒有,并非他天生就是個聖人,什麼都不會做錯,而是每每有這樣的時候,老扈總會盯着他的臉沉默,用不忍又不敢的語氣讓他“下次别了”。
柯從周想着想着,眼眶紅起來。
還有他名義上的師叔羅舜。
羅舜待他更冷漠。他從前不懂,見羅舜總盯着他父親的畫像看,又偶爾從别人口中聽說父輩從前的事,知道他們情深義重,不自覺就想親近羅舜。
他有段時間是跟着羅舜習武的,三日兩日不是摔斷胳膊就是跌傷腿。有夜他因傷高燒,床邊沒守着人,拖着斷了的腿想挪到外間倒杯水,正好聽見老扈和羅舜要人。
老扈說:“他是你師兄的孩子,年歲又小,你卻用這樣的手段來折騰他?你把遠山的畫像挂在堂前,不怕他時時看着嗎?”
柯從周貼在門邊,夜深人靜,他一字一句都聽得很清楚。
羅舜的聲音漫不經心地飄進他耳朵裡:“若非師兄被算計,哪來的他?一個迫不得已留下來的雜種,在師兄心裡憑什麼和我比?”
他哼笑一聲,說話像唱曲。
“正好,師父不也不想看見他麼?我把他折騰死算完。師兄昨夜入我夢中,說了不怪我。師父您不沾手就是了。”
老扈的怒斥傳來:“少說渾話!待他好些便同我回忠義堂,你日後離他遠點!”
柯從周現下再回憶那個夜晚,難以想象自己是怎麼忍着淚和痛悄無聲息回到榻上,又在老扈進來查看時裝睡的。
他就像是一個添頭。有人因他父親寬容他,有人因他父親禮待他,有人因他父親憎惡他。
沒有一個人的感情隻為他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