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堂主姓阮,名伉行。
阮伉行這才注意到堂中有人來,他走到院裡的井邊,一手抛下木桶,也不管水灌滿沒有,就提着繩把桶拎了上來。阿無跟着他身旁,眼疾手快遞了個破碗過去,他便這樣草草喝了幾碗水。
然後才抽出回應:“是從周啊,有塊砥石就好,旁的都無礙。”
柯從周聞言立馬要去搬,問他:“要放在何處?”
阮伉行一掃院中,“擺在兵器架那頭就是。你小心些,别閃到腰。阿無,搭把手去。”
阿無正學着他的樣子喝水,“嗯嗯嗚嗚”點了幾下頭,水還沒咽下去就放下碗過去。
柯從周沖阿無笑:“師弟好,你叫阿無是嗎?”
阿無讓他的笑晃了眼睛,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抱了個拳:“柯師兄好。”
柯從周單手就輕松将砥石托起,“我來就是。”他走了幾步,氣也不喘一口,還能把懷裡那包糖掏出來遞給阿無,“這是海師兄帶回來的糖,你要嘗嘗麼?”
阿無沒吃過糖,當即接過咬了一口。糖有些化了,比甜膩的味道更先嘗到的是糖渣,從舌尖刮入喉間,他覺得難咽,但這種甜味刺激生津的感覺讓他很新奇,于是他囫囵吞了,又咬了一口。
他擡起頭,見柯從周正彎着眼笑,難得有些羞澀的情緒彌漫在心頭,可對吃的東西,他向來沒學過什麼是矜持和客氣,隻好紅着耳朵道謝。
阮伉行看着阿無的舉動,也彎唇笑了笑,撈起一邊的外衫披上,預備去房中梳洗。沒走兩步,有道人影從眼側略過。
他眼神一肅,繞過房屋,就見身形幹瘦的少年将一把滿是鏽迹的長劍扔到牆的另一邊,随後撐着早被廢棄的水缸潇灑翻牆離去。
想起那天被老扈拎來素山堂的素劍,阮伉行皺眉歎氣。
柯從周和阿無注意到他的動作,跟來察看:“堂主,發生何事?”
阮伉行扯了扯衣帶,把散開的衣襟系緊。
“無事,有隻鳥飛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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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居發現孟是妝有些不對勁。
連着好幾日,他夜間醒來,屋中都不見孟是妝的人,走到外間,也隻有燃着火星的竈台和裡頭溫着的水。
今夜也是這樣。老居走到竈台邊,從窗往外望去,孟是妝托着一把鏽劍練素劍訣。月光下,少年不比手裡握着的劍長幾寸的身體,舞起劍卻說不出得流暢。
老居抱病多年,眼神如舊,捕捉到幾點劍尖的鋒芒,從一點自然地劃出一條銀線,銀線又慢慢扭曲成波浪,向前飛出。幾道劍鋒沒進地裡時,老居竟隐隐聽見了浪拍礁石的激蕩之音。
驚訝從他心裡升起,還伴随着濃重的不安。
他和孟是妝朝夕相處,自己帶大的孩子是什麼樣的,沒人比他更清楚。
他是不教孟是妝習武的。
剛開始是怕被人撞見。孟是妝才記事那幾年,是羅舜恨意最猖獗的時候,可居像是個洩憤的牢房,院裡的雜草都被人氣逼得不敢冒頭。
他護着孟是妝膽戰心驚過了幾年。
直到可居安靜下來,羅舜帶着笑臉來和他“講往事”,不得已之下,他日日盯着孟是妝在山上抱劍。然後孟是妝帶着滿身的傷回來。
他那時才想要不要教孟是妝習武。雖然在山上不能還手,但好歹可以強筋健骨;或者等到下山的那一天。山下那麼亂,也可以防身。
沒等他想好怎麼教孟是妝,老扈已經悄悄成了孟是妝沒名沒分的師父。老扈從沒變過,看不懂羅舜對他們暗示的話,隻是很厭煩孟是妝時時拖着素劍。偶有幾個夜裡,他能聽見老扈對孟是妝的訓斥。
老扈在院裡揪着孟是妝練功。一牆之隔,他隻能對着屋内的字和雙刀沉默。
孟是妝還是小孩,被情緒牽着鼻子走的時候居多,在山上受了委屈,連着老扈和素劍一齊怨怼起來,主動練劍的時候少之又少。
而老扈怕上了素劍,舊事讓他宛若驚弓之鳥。他一面不允孟是妝用素劍,甚至另辟蹊徑找了其他招式來教孟是妝,一遍一遍告訴孟是妝“素劍訣沒什麼了不起的,劍和持劍的心才最重要”。
可老居看得分明。老扈說着不要,一招一式裡還是透着素劍訣的影子。
孟是妝根本沒法不學。
于是習武這條路對孟是妝來說就分外坎坷。既要藏頭露尾,他自己也不很情願,老扈這個師父也别扭,老居又幫不上什麼忙。
老居已經忘記上回孟是妝練劍是什麼程度了,卻可以肯定,遠沒有今日這種境界。他思緒紛亂,隻能依靠直覺和對孟是妝的了解。
孟是妝練完一遍,才發覺老居站在窗邊發呆。
隔着面窗,他問道:“要喝水嗎?”說着随意把劍架在牆邊,要繞進屋子裡。
老居叫住他,和他面對面。
天上有片雲極快地飄行,把月遮了又露出來。
老居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阿是,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