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柯從周跟老扈去了忠義堂,羅舜沒主動同他說過一句話。柯從周當然更不敢主動招他。
說起來,山上無親無故的人很多。誰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來到這世上,宛如飄萍般在這荒唐的世道了沉浮些年歲,各有各的陰差陽錯,才拜進素劍山。柯從周是所有飄萍裡運氣最好的,因為他從出生就在山上,他那素未謀面的父親——
當然,敢提到他父親的人不多,提到了也必得有羅舜的一席之地。他們注定是一對疏離的父子,疏離到清明寒食,他都是混在弟子裡去給“先掌門”上三炷香。
他對“父親”這個詞的渴盼和幻想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根據山上長輩話裡東拼西湊來的,他父親生前約摸是個“聖人”。
天資卓絕、品行高潔、溫和善良……
恰好還短命。這會兒已經在天上了。
說的這些詞都很飄忽,像是刻意的恭維。他追問父親怎麼長大的、做過什麼事,得到的回答就是“不清楚”、“不記得”、“他同羅掌門很要好”。第三句是一定要講的。
柯從周心緒敏感,很早就察覺到了羅舜對他父親超脫尋常的懷念。他幼時不懂,以為這段曆經生離死别的同門之情,自然非同一般。
再大一點,他悟出不對勁了。
人已死,山上不曾保留居所,祭拜的墓碑非掌門允許不得靠近;旁人卻連隻言片語的議論都不敢越界;素山堂的畫像挂着,除了羅舜無人敢“端詳”……讓山上人提起先掌門,便想到羅舜。他這位師叔用盡手段,把自己變成了故人的“遺物”。
甚至超過了柯從周。
柯從周不遠不近地跟着羅舜,周圍的人都逆着他們走,于是越走便越安靜。他很沉得住氣,沒問羅舜叫他做什麼,也沒問他們這麼七彎八繞地要去哪裡。
天邊的雲越燒越旺,風乘興而來,柯從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見羅舜紅衣獵獵,吹着吹着褪成了粉橙色,所以等羅舜轉過身來時,柯從周竟沒如往常一樣被他臉上的笑給吓停。
他多走了兩步,晚霞愈發絢爛,照得人臉都模糊了。
柯從周慢了半拍,才沖羅舜行禮:“師叔。”
直起身時,他眼睛朝兩旁一掃,周圍立着不少高低不齊的木墩子,像是供弟子練功所用。
羅舜細長的眼微微一挑,和眸裡的神色無關,是這個動作天然攜帶的驚訝,他說:“你跟着老扈,我從沒問過你的功課,現在看來,很不錯。”
倘若柯從周再年長幾歲,理智已經能夠壓過善變的心情,不會因為旁人一句誇獎或諷刺,便死灰複燃期待、失望,那他就不會如今日這樣,明知羅舜對他的态度,還是會被他随口說的話牽起雀躍,而卸下防備心。
柯從周喉頭一滾,盡力克制自己的表情,聲音有點輕:“……謝師叔誇獎。”
羅舜微仰着臉,漫天的霞光映下來,柯從周更難看清他的表情:“這些話我從前沒打算和你說。我不喜歡你,旁的不提,因為你很不像師兄。”
他這句話是實在的真話。旁的不提,就是不提在他看來柯從周那不光彩的出生。羅舜很認可自己“惡鬼”的身份,仇敵出爾反爾的光輝事迹叫他厭惡,所以他不屑說假話,或是反悔。
這是他最大的優點。
在外人看來,這頭惡鬼很會玩“文字遊戲”,稀疏平常的話下必定别有玄機,字字都是精心計較琢磨過的。所有被他坑害過的人,絕找不出他說的話會有錯漏。
柯從周不了解這些,羅舜這句話聽在他耳朵裡就是“柳暗花明”的意思,後續才重要,他不自覺睜大眼睛看着羅舜。
羅舜道:“可今天看你用的素劍訣,我改主意了。”
羅舜的視線落在柯從周的臉上。
霞光最絢爛的時刻過去了,連着風都裹上涼意。柯從周的臉被照得深一塊紅一塊,臉龐的棱角埋進模糊的光中,這麼一看,倒有三分像柯遠山了。
但羅舜心中沒有絲毫動容。
他說的“很不像”,當然不止是容顔。師兄長相其實平平,勝在氣質溫潤,對待親近的人有萬分耐心,什麼錯都可以包容。便給人一種耳根子軟的感覺,實則是很利落的性格。劍如其人,尋常不出手,一旦出手絕不留餘地。
至于柯從周,和他張揚奪人的外貌不同,劍中多有回轉之意,出劍也多有猶豫,遇強不自覺會流露出退縮之意。
羅舜沒把柯從周的年齡考慮其中。即便是設置能讓自己快意的陷阱,他也不想費太多無用的心神。當下也不多解釋,找準了柯從周腰後短劍的位置,走過去幹脆拔劍。
柯從周一驚,沒做更多的反應,羅舜拔出那柄斷了一截的“左劍”,順手比劃兩下——他的動作相當之随意,好似浸在水裡,軟綿無力。柯從周這樣想着,就見羅舜一橫劍,磅礴的劍氣突然從他周身懶洋洋的水中襲來,這水的性質陡然一變,立刻帶上了凜冽的寒意。
這是“滄浪式”!
若把孟是妝的這一招比作最兇猛的浪,那羅舜便是一整條又兇又寒的江。
孟是妝的“滄浪”在逼近時就蛻化成實質的劍氣,羅舜的這一招從頭到尾都是“輕若鴻毛,重于泰山”的水,帶着急促和寒意。
柯從周以為自己迎面受了這一招,等這陣的“尾巴”過去片刻,才猛咳一聲喘起氣來。方才那一下,真讓他有種掙紮在湍急江流裡的錯覺。
後方有聲悶響傳來。柯從周回頭去看,場中成年人兩掌合抱不來的木樁被整整齊齊切開,滾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