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舜把劍遞還給柯從周。
柯從周盯着“左劍”的斷口,久久說不出話。
技不如人被劈斷了劍,他是羞于再找老扈或是阮堂主幫他收拾爛攤子的。但他剛才确有煩惱過,這柄短劍除了練練招式,要怎麼發揮最大的作用。
羅舜給了他答案。
柯從周終于正視自己這位師叔。
晚霞在天邊潑下了輝煌又短暫的一畫,全落下後,剩點半明不暗的光線,借着這點光線,柯從周頭一次抛開禮數,直愣愣地打量着羅舜。
小孩對人的長相不計較細節,能辨得出誰是誰就不錯了。羅舜給柯從周最大的陰影,是那段将他性命看作玩樂的夜話。因此當他的視線匆匆掃過羅舜的面容,就先為那張臉染上刻薄陰毒的顔色。
現在看過去,單羅舜那雙細長的眼其實很漂亮,一彎一動都是溫柔的形狀,這樣長長的眼型卻不顯得尖酸,反讓人覺得主人意氣風發。
但他帶的笑很違和。像是逼着自己笑,僵硬又古怪,于是看上去便讓整張臉都顯得不協調。
柯從周害怕羅舜。可他跟着老扈,也學了點老扈身上剛正不阿的影子,私底下不愛嚼人舌根。偶然聽見别人師兄弟對羅舜的抱怨也從不去參與,但聽得多了,加之羅舜确實沒幹什麼好事,就下意識把羅舜的所有都看輕了。
誰能想到,羅掌門成日裡就知道對着畫像借酒澆愁,居然能随手使出這麼驚豔絕倫的一劍。
不誇張地來說,比起讓素劍訣聲名遠播的老扈,也不遜色半分。
羅舜還是那副懶散的樣子,像是突發奇想:“今日我心情好,宴席結束你便到這裡來,我指點你兩招。”然後雙手背在身後,不管柯從周有沒有應下,就這麼走了。
柯從周目送他的背影逐漸沉進灰暗的天色裡,又覺得羅舜這番行為很突兀,一想是羅舜,又覺得并不奇怪。
樊裡莊今夜設的宴比昨天更有排場,每個素劍山弟子都分了自己的位置。孟是妝仍舊是在最後,快挨到門檻邊上。他填飽肚子的時候,抽空看了幾眼宴會廳。宴會廳有十來個可居那麼大,燈火通明,他夜間偷遍素劍山,沒哪間屋子有這種奢侈的陣仗。
他不算是素劍山真正的一份子,聽見老頭子們吹噓當年開山建派的功績,往往嗤之以鼻。他明面上能待的地方就是可居,可居裡當然什麼都缺,即便有也都是最次的。
但孟是妝骨子裡天生逆反,還帶點歪勁兒。
他小時候,老居光是要保護他就已費盡心力。山上趨炎附勢的人看都看不過來,大搖大擺來可居找麻煩的不算什麼。有一回,不知哪個堂的弟子把孟是妝騙去後山,一腳把這小孩踹下坡。他時常挨餓,比紙還輕,滾下去的時候正好卡在一棵小樹上。
這棵小樹也沒長開,搖搖欲墜地托着他在半山坡晃了兩天,總算拖到老扈找到,又把他送回老居手裡。
所以,老居那時對他的口水多半花在了這些事上,教他哪些地方危險,哪些地方不能去,遇上刻意找麻煩的事該怎麼辦……等到孟是妝長大,對那些刁難可以忍耐或化解時,老居便把目光轉移。
然後終于發現,孟是妝身上的歪勁兒已經順風長得沒辦法扭過來了。
老居有很多東西沒來得及教他。好比“物各有主”,孟是妝卻不覺得。人也不能憑空變出東西,那就全是老天給的。他摘一片樹上的葉子可以,那為什麼不能拿别人用葉子編出的花冠?
不管老居怎麼說,他都不明白。分明山石草木無主,過遍手的就叫“主人”?那他摸過了以後,也合該就是新主人。反正人也隻能生出人來,他不去偷小孩就是了。
後來,他又學了一個詞,叫“撿”。反駁起老居就更得心應手了,既然撿東西沒錯,那他的東西便都是撿的。荒郊野外可以撿,院落屋子裡憑什麼不能撿?東西放在那,都可以“撿”起來。
孟是妝一門心思要鑽邪路,老居有時被他氣得能倒吐三口血,也懶得耐心和他掰扯,幹脆直接鎮壓;要不就是盯着他咳嗽,咳得凄凄慘慘,逼孟是妝妥協。
孟是妝和老居一個心境,覺得自己被屋裡的老頭氣得不輕,但又隻能讓步,所以陽奉陰違的事情沒少幹。他的目光在宴會廳上流連着,再一轉頭,近在咫尺的大門敞着,還能看見樊裡莊中巡邏的弟子。
素劍山上的防守除了十二道門,就是細沙捏的,不用風吹都得散。這裡麼……孟是妝打消了念頭。
他東西吃得快。哪怕這幾天沒挨餓,也跟餓死鬼投胎似的,雖然覺得腹脹有些不舒服,但看桌上有東西剩下更不順眼,硬是全填進了肚子裡。
上面的莊主、掌門對敬了幾杯酒,孟是妝一知半解地聽他們讨論天下大事。
“……總算西邊的逆賊退得更遠了。還好咱們道海城隻算個犄角旮旯,兵家必争的地兒東西南北各走千百裡都輪不上,最早就被城裡的百姓打掉了‘買命财’,現在最近的幾座城也沒了這規矩,方便我們過去看看。”
說話的是樊迹。
孟是妝沒計較“買命财”更深的含義,暗自記在心裡:原來行人入城要交錢。
他繼續聽着,這下是個陌生的聲音:“還得等城裡安靜下來。京城裡斬了一批反賊,四方之臣急着上京表忠心,現在在城裡作威作福的不是個姓席的将軍麼?多大的架勢,剛進城就燒了十來座‘王爺廟’,境西王是個蠹蟲,那廟又不是百姓自發建的,何必拿無辜之人撒氣?據說連廟一起燒死了不少人。”
接着,又有人道:“在道海城作威作福,回京以後可不是建功立業了!原來境西王身邊的副将不就是如此,連屠三個小鎮,就為了搶百姓的米糧。要不是這些糧食,境西王哪能多和朝廷對峙幾月,順利逃到封地?境西王在自己的地盤自立為王,身邊的小喽啰個個成了王侯。”
後面這些話,孟是妝就更聽不懂了。
他對着空蕩蕩的桌面發呆,沒注意到上面的人話說了一筐又一筐,這下已經繞到他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