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妝正在琢磨眼前的蠟燭。
宴會廳自他開始,一直到裡面的最後一個弟子,都席地坐于堂下,再過去,便是精細壘好的台階,鋪上十分亮眼的長毯,上了高台,延伸到樊莊主的腳下。台階上擺着蠟燭,每一階兩個,一左一右襯在五彩斑斓的毯子旁。
樊莊主上位第一天,估計也就是這陣仗了。
孟是妝對這些門派來往一知半曉,他對素劍山滿腹仇恨,不想猜那座掩埋諸多肮髒的孤山真在世間有如此名望,隻想這位樊莊主會做人。
階上的蠟燭燃燒着,蠟油從白色的柱身滴落,滑到下一階。
光看着,蠟油滴落的聲音就仿佛已經穿越滿堂喧嚣,貼在了他的耳邊。
孟是妝想起下山的機關。
下山共有十二道門,每道門旁建着相對應的機關室,機關室又各有兩扇門。解開機關後,此間機關室的後門與下一間前門都會開啟,隻有第十二間機關室沒有後門,同時,旁側的大門也會打開。
這次下山,他們走的就是機關室的路,因為嫌大門開得太慢,耽誤工夫。
進入機關室,孟是妝不敢打量得太放肆,隻用餘光描摹。這十二間機關室格局相同,是個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除了兩扇門,還留了兩個巴掌大的通氣口。
室内守兩個弟子,散亂地擺些桌椅。解開的機關的閥門位置很顯眼,還有一個滴漏。可以說是一覽無遺。
不過孟是妝猜屋子裡應該還有個藏東西的暗格,大小不能确定。
因為他跟着隊伍進入某幾個機關室時,聞見了果香和腥味,看見的隻有東倒西歪的桌椅。
果香他很熟悉,後山有種野果一到春夏便瘋長,但是他不常摘了回去和老居吃,太酸了,越餓吃起來越燒胃;腥味也許是在山上打下的鳥雀,聞起來又冷又腥。
眼前蠟油滴落的場景讓他想起機關室裡的滴漏。
機關室建得如此簡單,這個滴落肯定不是多餘的東西……
孟是妝想得入神,視線從蠟燭上慢慢延伸出去,和對面的弟子碰上了眼,對方皺着眉朝他努嘴。孟是妝也皺起眉,擡頭一掃,所有人皆盯着他。
他心裡一突,關上的耳朵總算通了,在外徘徊許久的聲音得以傳進來,他聽見上首平易近人的樊莊主再三關切:“孟小友?孟小友……可是身體不适?”
孟是妝剛才走神——實際上,這是他第一次和這麼多人“相處”,平常在素劍山上挨的打不算。他沒上過學堂、沒有跟過早課,也不曾如尋常弟子般集體聽訓過,不知道這種場合好像和他無關,卻要打起萬分精神應對。
樊迹和親信你一言我一語指點了天下大事,然後把話拐彎抹角地說到素劍山上,先是一頓滔滔不絕的好誇,接着切入正題,掐去當中的恭維詞,用一句話講就是“今日比試場上的頭兩個小輩很厲害,是你們山上的奇葩,還是佼佼者衆多,隻點了這麼兩個人來”?
人就是這樣,對聽到的話很難做到全信。
羅舜嘴裡說着“最出色”,誰知道是不是扯來做障眼法的?哪怕開宴前為素劍山弟子治傷的醫者暗示過樊迹,這一輩素劍山上的人不足為懼,他自己也覺得耍劍耍得好不能決定成敗,但旁的幾個手下一鼓動,他又不免多想。
他爹死後,他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哭撅過去好幾次,憑着這個,毫不費力地收服了莊内他爹的舊部。為了做戲更全套,當然要打出一副“此仇不共戴天”的架勢,探查也好、卧底也好,都折在了素劍山牽機堂的堂主手裡。
直到此人過世,才終于撬開了鐵桶的一小角。
但他想要的東西久久拿不下。傳來的消息魚龍混雜,他在這些颠來倒去的陳述裡,拼湊出了下屬探聽到的秘辛。
樊迹揚着笑臉,不着痕迹看了羅舜一眼。
他想,在弄清素劍山的虛實之前,還是不要輕舉妄動,避免不必要的折損。他舉起酒杯,沖着孟是妝和柯從周這兩個坐得天南海北之遠的小輩遙遙一敬:“……人才輩出啊,我們江湖上能有你們這樣優秀的後生,樊某深感欣慰。”
柯從周覺得這位樊莊主客氣得過了頭,但他自然不會去置喙,同樣舉起酒盞,行了一個弟子禮,不卑不亢地飲下了這杯酒。
樊迹呵呵笑着,眼風一動,朝孟是妝看去。
孟是妝看着柯從周行雲流水的動作,望着樊迹的笑臉,墨黑色的眸子慢慢轉了一圈,落在自己面前的酒盞上,然後垂着頭——
一動不動。
樊迹舉着酒盞的手停在半空中,笑僵在了臉上。
這是什麼意思?
即便他是個愛唱戲的僞君子,好歹在莊内呼風喚雨這麼多年,被人這樣無視,也抑制不住想發怒的心。
方才還交頭接耳的弟子紛紛噤聲,也沒人想衆目睽睽下去提醒孟是妝,各堂主眼觀鼻鼻觀心,隻等着别人先開口;老扈倒是想說話,不過他慣常與孟是妝的交流都是訓斥,可如此場合,從沒人教過孟是妝如何應對,直接責罵,豈非太無道理?
于是要動不動的,始終沒有開口。
至于羅舜,還在好整以暇地盯着樊迹臉上的笑看。
樊迹兩腮高高鼓起,已經在心裡發出連連冷笑,想着有朝一日拿下素劍山,要怎麼把這些人逐一羞辱。
手底下有人拍桌而起,還沒說話,羅舜金口一張:“樊兄見諒,我門下的這位弟子生了病,聽不見也不能說話。”
拍桌的人面上厲色一頓,神色驚疑:“這樣……可憐麼?”
樊迹暗暗瞪了他一眼,重新聚起笑來:“原來如此,倒是我唐突了。”
說罷,拂袖坐下。
宴上氣氛驟然冷下來,弟子們如坐針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