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很重。
是下半夜。素劍山和樊裡莊相距的腳程不到一天,恐怕沒有一線之隔天與地的氣候風貌。往日的這個時辰,孟是妝可能在惹老扈生氣,可能在照顧老居的咳嗽,可能在自己練劍,可能挨了一天打累癱過去……總而言之,從來沒注意過夜間不起眼的風。
嗚嗚地灌到耳邊,像是提前給他号喪。
孟是妝躺在草堆裡,透骨的涼意越過不算厚的幹草貼在他脊背上。半暈半醒間,他看見了一條分叉的河流,河水是危險的青黑色,浪意奔騰,他連退好幾步,濕漉感卻從身後爬上了掌心,他向下一看,自己竟已置身于這條黑河之中!
河内随水流奔湧的,還有腐臭的肉塊。孟是妝在洶湧的河裡站不住,搖晃幾下栽了進去。
腥臭的水湧進口鼻,孟是妝掙紮起來,窒息感從胸腔蔓延,他猝然驚醒。
眼前是陳舊的木闆,釘得并不齊,能從一兩角縫隙裡窺見深黑的夜。
孟是妝的右手絲毫動彈不了,劇烈的痛感讓他昏厥,又催促他清醒。“滴答滴答”的水聲在靜默中落下,原來夢中掌心的濕潤不是假的。那是他的血。
他艱難地側過頭,素劍在他視線觸及的地方趴着。
和往常多少個日子一樣,他和老居賭氣在外間睡,睡前還要怒摔素劍出氣。
如果不是右手傳來的疼痛,他真以為不久前老扈指向他的那隻手是臆想。
羅舜在老扈的選擇後放聲大笑,恢複了他又長又細的語調:“同門之間,拌嘴打鬧都屬正常,你卻在外狠下死手。戕害同門,按門規處置,該廢去武功,逐出門去。”
他下颔輕輕一擡,沖孟是妝飄了個眼風。
倘若孟是妝對羅舜不存仇恨,這一眼,在火光下亮得觸目驚心,酣暢淋漓、大仇得報……還有放肆燃燒後落下筋疲力竭的死灰,他可能會調動所有情緒去感同身受。
千方百計地達成目的,居然還會覺得落寞。
多麼可憐的人啊。
可惜,他是被“大仇得報”的那一個。
他生于素劍山幾代人恩怨的餘燼中,有人對這叢灰視而不見,有人對這叢灰無所不用其極地踐踏,有人拼命想撲滅最後的火星。但一把火星,十三年踩不滅、無雨可熄,隻能說明一件事。
餘燼複燃,終将燎原。
羅舜輕描淡寫地給他定下了結局,這批跟着來的素劍山弟子望見柯從周還在滴血的劍,卻半點沒有懷疑。雖不至振臂起哄,也不對羅舜嘴裡“同門之間,拌嘴打鬧都屬正常”有異議。
山上人對孟是妝,本來就是“拌嘴打鬧”。
柯從周從幼時生長到至今的落差,在老扈選擇時驟然消散,他再也沒患得患失過,也再不能挽回今日沒說出口的話。沒人察覺他要說話的動作,在羅舜一擡手後,幾位堂主反比弟子們更快行動。
他舉劍欲上前,已有兩名堂主擋在了他和老扈之前。
孟是妝退後幾步,托着素劍便要出鞘。幾步之外的羅舜擡掌,掌風從寬袖中出走,打在孟是妝的手肘處,鎖住了他拔劍的動作。有人在他後心口處毫不留情地劈了一掌,孟是妝當場嘔出一口血。
内息在他周身經脈暴走,他的雙耳在這一瞬間發出尖銳的鳴叫,直接冒了血。
這一場“開胃小菜”成功替他模糊了後面的痛楚。
他反應不過來,眼前金光閃到發黑,看不清是誰倒提起素劍,自他右手掌背而下,砸斷了掌骨。
孟是妝嘗試動了動右臂。
手上的疼痛讓其餘肢體一塊兒麻木,他閉着眼感受了一會兒,手腕之上,還是正常的。
後面的事他記不清,反正是被人從地上拽起,推搡着走。
有道聲音說:“這畢竟是你們素劍山的事,若要處置,還是回你門中罷。今夜還是手下留情,要是真在我樊裡莊斷了氣,實在讓樊某不知如何是好。”
孟是妝直愣愣地望着屋頂的木闆。
不知能不能再見老居一眼。
這時,安靜的夜裡傳來了人聲。
他側過腦袋,用一邊耳朵貼在地上。
是外面看守他的人。
這間屋子是樊裡莊勻出來暫時看押孟是妝的,很簡陋的柴房。
“諸位素劍山的師兄辛苦了,說來也是我們巡邏不力的緣故,莊主已經罰過。我們給各位師兄準備了點心,師兄們用過再來罷。此處我們會守好的。”
門口有聲音推辭了幾句,然後連連道謝。
之後是離去的腳步聲。
接着,又有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孟是妝若有所感,左手撐在地上,慢慢支起身體。
果不其然,柴房的門下一刻被打開。
孟是妝擡眸看過去,清冷的月下,穿着紫衫的人走進來,沖他露出了一個友好的笑容。
-
孟是妝走着下山,走着回來——雙手捆着,和樊裡莊贈素劍山的十幾壇美酒綁在一起。
他一直很沉默。不光是聲音上的,還有眼神。
黎明以後,柴房的門堂堂正正地開,他像魚肉一樣不甚體面地和一堆死物結在一起。很多人湊來他眼前,可能是幸災樂禍,可能是想給予愧疚。
但他的視線隻垂着自己軟趴趴的右手上。
外界給的反應,他一概都收不到。
這次回山,走的還是機關室的路。
還沒走過十二道門,但已經是自己的地界。衆弟子紛紛卸了一口氣,嬉笑打鬧,皆無正形。孟是妝擺件一樣站在酒壇之中,還是在看自己的手。
這一道門的弟子是新撥來的,當差不久。看見孟是妝這副模樣,有很好奇下山後究竟發生了何事,恰好隊伍裡有他相熟的人,便眉來眼去地打起官司。
他身側就是滴漏,水珠飛濺,落在下面的銅壺裡,聽起來宛若清脆的鳥啼。
第一個閥門被他掰開以後,他便開始分心。終于和同伴打探完消息,轉頭過去,滴漏這一輪的水早流幹了。他心虛地朝四下一瞥,開始劃拉中間的閥門,暗自鎮定以後,再次撥弄第一道,然後,滴漏又開始“下玉珠”。
這一回,不等滴落裡的水流完,他掰開最後一個閥門,前門和外頭的山門應聲而開。
孟是妝的眼珠子輕輕轉了一下。
身旁有人嘀咕道:“這山門的機關真真玄妙,我下山時特意記了這道門是怎麼開的,回來卻又不一樣了,連滴漏的長短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