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雲。
一隊形狀稀稀拉拉的崗哨從北坡過到山門。
原本山門前後的巡邏是重中之重,但這幾年門派中人手很不足——和别的山頭打來打去,即便沒輸,丢幾個人頭也是常事。一個月中少則幾日、多則二十日地打,便是慕名“素劍訣”而來的人加入,也填不完空子。
仗着山門易守難攻,羅舜成了掌門後,便開始理所當然地“啃老本”,把山門前至山腳下的崗哨砍了,精英弟子收進素山堂,差一點兒的扔到忠義堂叫老扈調教,最次的派去山下辦差。
牽機堂老堂主拗不過他,本心也頗驕傲,覺得除非内賊,山門的機關不可能從外打開,于是不再提,可着山門的機關做些千變萬化的研究。他老人家大概天生比正常人多九九八十一條筋,山上聰明些的弟子能勉強記住門道規則,但叫推演,萬萬不行;笨點的更别說了,如習天書。
他在山上多年,終于認清了自己後繼無人的事實。又知年歲大了,培養接班人才是關鍵。他活着時,機關隻他信手拈來,死後怕這些莫測的玄機反是挂礙,一個弄不好,會成了扣死自己人的鎖。
——牽機堂老堂主連天機都提前窺見了。
他剛有這想法沒多久,還沒着手簡化機關,便猝死在案桌上了。死時身下墊着手畫了機關圖的布簾,一手握着炭筆,弟子們在外等着上早課不見人,進來察看時,老人家屍身都涼了。
他死後,門派裡許多人做了一段時間的“驚弓之鳥”。
山門開開合合,聽見動靜眼睛都不敢閉上,就怕這道“護身符”失效。
羅舜卻更心大,這回連防内賊的崗哨都大減特減,機關室留的是一批老弟子,也不盯着牽機堂一兩個能扶得上牆的可造之材督促,唱的是一出“請君猜是‘空城計’否”的戲。
但這出甭管真假,靠譜倒挺靠譜。
他陰晴不定的做派早叫人膽寒,此刻有了用處。一想起他在素劍山翻身的那場仗,見證者回憶起必然眼前是血糊糊的惡景,紛紛腹诽:莫不成要趁這機會,釣幾頭不安分的魚出來?
總而言之,真把一些人的心鎮回肚子裡了。
這一隊領頭的弟子哈欠連天,腰間七歪八扭地别着一把劍,這柄劍從外面看賣相尚佳,劍鞘華麗嶄新,但主人可能是天生、可能是被迫,反正是個細腰,于是這劍攪着腰帶繞了半圈,劍柄朝下,順着主人的腳步抖了一聲,劍便從劍鞘裡脫出來了。
弟子不耐煩地回過頭,撿起劍時還咒罵一聲。
他又困又餓,憋着火照例去敲第一道機關室的門,發現是半開着,一掌推開,責問起來:“怎麼又不把門關上?回回查回回開着,若門派中真有人心生不軌——等等,就你一個人?”
機關室裡的弟子沒把巡邏弟子的責問聽在耳朵裡,伸了個懶腰站起身,讨饒道:“這位師兄行行方便,我這同伴是懶驢上磨,這會兒蹲茅房呢,馬上就回。”
說着,掏出一把果子往巡邏弟子手裡塞。
巡邏的不必看就知道是什麼果子,接也不接,任果子滾了滿地,“這酸不溜秋的玩意送誰吃?不喜歡就别從樹上摘下來,顯得多大方似的。”
搶一粒米都跟烏眼雞一樣,哪有什麼“孝敬東西”一說?
這一道機關室裡的人不愛關前門,總用“氣悶”打馬虎眼,山上吹毛求疵的人不多,巴不得早幹完活,唠叨兩句完了,也沒人真往上面告狀。
但巡邏弟子聽昨夜換班的師兄說過,因和最大的對手樊裡莊握手言和,這一批守機關的閑裡更找閑,膽大包天地開始兩個人輪崗。
他心裡輕嘲:懶出奇的東西。
見巡邏的人面露諷刺,機關室的弟子也不在意,臉上堆着笑:“我這便把門關上。”話落,直接虛掩上門,根本不管外面人的反應。他雖叫對方一聲“師兄”,但未必資曆比對方低。
牽機堂他們這一輩弟子守在機關室内,是山上“金飯碗”,羅掌門這許久的工夫,就換了一個素山堂的過來,他們哪裡會要看巡邏弟子的臉色?
吃了個軟釘子,領頭這弟子面色更不好。
他把着劍疾步走起來,後面的師弟晃晃悠悠跟上,有人問他:“師兄,這林子裡不排查麼?”
素劍山沒那個人力把所有的林木砍了,隻能安排零星幾個人肉眼去看。
領頭的頭也不回:“你查去吧!”
問話的人自讨了個沒趣,心裡還高興少了活,樂颠颠跟着隊伍跑了。
這一隊急匆匆離去,在山門前甩不下一粒塵。
不到一刻鐘,周遭又恢複了靜默。林木繁茂,夜中是一片顫動的黑影。這時,一大塊兒黑影前,突兀地分離出一道幹瘦的影子。
正是孟是妝。
孟是妝右手纏着短劍,斷刀亮着白刃,緊緊捆在腰間。看不見巡邏人後,他從林後出來,沒有猶豫,推開了機關室的門——下一隊巡邏在兩刻鐘後,給他的時間很少。
門輕輕響了一聲。
守在機關室内的人伏在桌上,煩躁地擡起頭:“我說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孟是妝舉着劍柄,在他腦側狠狠一擊。
人倒以後,孟是妝不急着推閥門。他四下一看,摸索了一圈,在滴漏下推開了一扇半人高的暗門。暗門裡的空間也不大,能容納下兩個少年人的樣子,鑿了一排通氣孔。裡面扔了一些骨頭,幾顆野果無聲無息地糜爛着。
孟是妝心裡有了計較,拖着倒下人的後領,把人塞進了暗門裡。
他站在機關閥門前,望了一眼虛掩的門。
機關閥門共有十二個。
孟是妝按下了第一個閥門。
滴答,滴答……
靜默的室内,急促的滴水聲響起。
孟是妝如擂的心跳聲卻更甚。他默默舞着對應的第一招,身形同手裡的劍看似很穩,實則心緒驟然起伏,唇色蒼白,上腹一陣陣痙攣,額上一瞬間生了汗。
他想起了老居。
明日應該是晴天。老居會把木櫃裡的衣裳取出來曬一曬,順便看看有沒有破的,再親手替他縫好。
如果他失敗了。
——也許老居正在窗下補衣服,卻不明所以會有刀劍沖他而去。
孟是妝一橫劍,反手用劍柄抵住胃部,唇白似蠟。
他的手緊緊握住閥門,一息之間,他腦中閃過數不盡的念頭。不适感從上腹蔓延胸腔,到鎖骨兩側,又順着肩膀扣住他的後背,帶着他整個軀體顫抖了一下。
下一刻,他松開手。
素劍山中熟睡的人和鳥雀皆被驚動。第一道山門轟隆而啟。
他賭對了。
這些守機關弟子壓下的閥門,果真是障眼法!
孟是妝抽出斷刀,朝已經開啟的下一道門走去——這一條路,他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後面十一扇門的看守人當然被驚動,他們沒收到任何今夜開門的命令,也沒有突來的夜襲。但安逸這麼久,警覺性并不高,更等着之前機關室的人先知究竟。
第二間機關室的人一臉懵然地看着闖入者。
他們當然都認識孟是妝,說不準還在孟是妝的脊背上踩過鞋印。山上傳了一個月孟是妝深藏不露、幾招内能打下柯從周的雙劍,但到底不是親眼所見,況乎主角還是自己欺辱過的人,大多沒真往心裡去。
于是此刻,這兩人看着孟是妝一步步走來,竟還松了一口氣,像平日遇上不敢還手的他一樣,問道:“孟是妝,你怎麼進來的?”
孟是妝心神緊繃,渾身仿佛到了另一個境界,周遭空氣聲音都跌了一個檔次,慢慢在他鼻尖耳旁磨蹭着。他舉着刀闖進門,卻險些被這兩個蠢貨的一句話逼破功。
他身形一頓,向來耷拉在顴骨上的眼睛微微一提,是個不甚含蓄的白眼。
對面倆蠢貨一愣,還惱怒起來。
但他們第二句蠢話沒來得及出口,孟是妝一腳踹開桌椅,一刀混着“滄浪式”沖其中一人劈過去,逼近之時,手肘一翻,擊在此人頸後,把人打暈了。
而另一個在“滄浪式”的前半段便被吓住,同伴被刀風刮起的發撲了他一臉,他自覺一停呼吸,自己把自己憋昏過去了。
孟是妝拉開暗門,把這兩人團着塞了進去。
山門異動,卻沒有崗哨示警,被驚醒的弟子見無人吩咐,隻當不知道,翻了個身繼續睡;當值的巡邏弟子剛在後山偷懶,急着趕來,正滿地爬着找自己落下的劍。
第二道門……
第三道門……
山上的人終于意識到不對勁,各堂主一改半刻鐘前的睡眼惺忪,急急召來弟子。
山上的人在集合。
孟是妝連滴漏的聲音都聽不清了,隻餘下自己的心跳和喘息。這幾扇門的人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他開了第六扇門,跨過倒在地上的人,奔下一道而去。
第七道中的人破天荒握着劍,機關室的門尚沒開全,他們便一齊舉劍刺來。孟是妝甩了一圈“漣漪”出去,提刀将其中一人斬翻。“漣漪”的尾鋒化出,從柔和的波紋變成銳利的劍尖,對方被迷花了眼,眼中好似有千百柄劍來。
身後,愈發清晰的人聲在催促。
孟是妝将人撇開,左手一彎肘,刀柄在手上轉了一圈,以一種極其靈活的方式勾住了閥門,随後順着力道一壓——
“你從哪兒學到機關的?”
面前人錯愕地發問,眼神閃爍,繼續抛出話頭,想幹擾他撥下一道機關。
孟是妝權當沒聽見,周旋時心裡自有一套劍招在同時進行。
被他斬翻的人爬起來,從後面想制住他。孟是妝一擡腳尖,倒在地上的木椅一翹,迎着臉敲了此人兩條鼻血。另一人見勢不妙,撲過去要提前按下閥門以破壞這次開門。
孟是妝雙側肩胛溢出一灣一灣的汗,反應過來的人正朝此處逼近。他兩耳一空,一瞬間,隻聽見一聲心跳。下一刻,他将左手裡的斷刀奮力一擲!
一隻手即将觸碰到閥門,卻跟着主人慢慢往後倒。
孟是妝的衣服已濕透了。他先是默念完招式,摁下閥門。門開啟的聲音響後,拎起桌子走向已然被同伴之死吓得呆滞的人,一下把人砸暈了。
他的心跳呼吸逐漸平息,在往下一道門之前,還頗為冷靜地把那柄插進旁人要害的斷刀抽出來。
第八道門……
第九道門……
第十間機關室,他踩着一條血窪,腳邊是被打翻的滴漏,室内蔓延着濃重的血腥,可能是味道太刺激,或是他強撐到這裡,孟是妝終于忍不住彎腰吐了。
他什麼也沒吐出來,五髒六腑倒着酸般難受。
最近的人已經到了第一道門,不知是何原因,他們沒叫牽機堂的人先關上門,隻派了幾人往前抓人。
孟是妝頭暈目眩地打開第十一間機關室。
他這時尚不懂絕境中的人究竟會爆發多大的力量,但今夜,他一路無傷、銳不可當地沖到這裡,滿心都是慶幸,頭次心裡沒對這群酒囊飯袋發出諷刺。
第十二扇門是最後一關。
而身後的人已經追了過來。孟是妝躲無可躲,挨着幾把劍,任身上戳出幾個窟窿也淌着血撥下閥門。他爛泥般癱在閥門下,來捉人的弟子怒不可遏,顧不上師長叮囑,揚起劍要殺他。
孟是妝奮力一躲,劍紮進他傷痕累累的右臂。他扔下斷刀,攥着對方的劍一扯。對方站立不穩,竟真被他扯動,下意識擡手要扶,拉住了閥門。
這弟子不懂機關,心頭莫名一顫。緊接着,手肘一陣劇痛,已摁下了閥門——
最後一扇門開了。
有些弟子正面面相觑,不明白孟是妝玉石俱焚開門做什麼。
“咻。”
第十二扇門開的同時,外頭“萬箭齊發”将門堵死,站着的弟子全跪下了。孟是妝癱着喘了口氣,把劍從自己右臂上用力拔出,面頰上皆是火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