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道雄厚的聲音振臂而發:“殺!”
這一聲比十二道山門開啟地聲音更讓素劍山中人發顫,訓練有素的敵人們得到幫助,如入無人之境,頃刻占據了大半山頭,帶來的火把将夜照亮,林間蒼翠,皆被火舌舔上。
機關室裡,樊迹穿着紫袍,“平易近人”地扶起孟是妝。
他笑吟吟道:“我果真沒看錯你。”
孟是妝推開他,又彎腰吐了一陣。
樊迹毫不在意,靜靜等他吐完,脾氣十分好。
孟是妝吐完,擡起頭:“機關是改過的,你想要之前的設計圖紙,在牽機堂。”
樊迹吩咐弟子攙扶着孟是妝,從第十二扇門繞出,往大門上山,一邊道:“我要的可不止圖紙。”他站在孟是妝身側,禮賢下士擺得很足,“我要的,是善機關的人。”
“我們的合作不止開這十二扇門。你放心,我不會食言,山上你想要的人,也任你處置,你來我門下,為我效力如何?”
孟是妝不說話,還是用在樊裡莊上那種十分無禮的态度對他,餘光發現從此處一直到下山的方向,都站滿了舉着火把的樊裡莊弟子。
他心念急轉。
樊迹見孟是妝如此态度,心裡更覺得有意思。
他想要素劍山上這套機關門許久。
素劍山滿門的蠢貨靠着這套機關,都能與他們周旋這麼久,若是他們樊裡莊的,豈非如虎添翼?
他這次并未傾巢出動,除了要給山上留點後路,更多是覺得拿下素劍山不必如此麻煩。但他忘了,即便一代不如一代,偶有一兩個能以一當百的老前輩鎮着,也夠叫他吃一壺。
所以,不等樊迹帶着人信步閑庭般朝山上走,剛剛殺上山的弟子撤回來了。
樊迹斂起雙眉,“怎麼回事?”
他一望山間,火光駭然。
弟子屁滾尿流地跑下來:“莊主,這素劍山的掌門、還有幾個堂主,咱們、咱們……”
樊迹一聽就懂了。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退回去,眼風一掃,他身後的護衛馬上反應過來,先是吹了一聲長哨,原來守在山路上的弟子聞風而動,全部加入戰局。
之後,守衛又從袖中去了一隻信号箭,沖天一放。
是叫守在山上的長老再派一撥人下來。
人越多便越亂。
樊迹被護在人群中,見優勢慢慢回到手中,又想起孟是妝,哪還看得見孟是妝的臉?
而孟是妝順着樊裡莊弟子的勢而上。
可居在山上不顯眼,外頭看去破敗,夜間也燃不了燈,除非是仔細清算的時候,現在是遠遠波及不到。
他提着一口氣要回去,自然也會遇上對他動手的樊裡莊的弟子。又一劍出去,他的右臂已然無法提起。孟是妝捂住右臂,繼續往前。
突然,有一股力把他扯了過去。
孟是妝一驚,回頭看竟是老扈。
老扈身上全是血,動作不停,話裡帶着斥意:“你出來幹什麼?這兒用不到你!”他說着,意識到什麼,叫了兩個弟子頂上,把孟是妝扯到後面。
孟是妝被他捉着,幾乎能平視他的眼睛。
老扈顧不上其他人,也沒壓低聲音,對着孟是妝道:“趁現在,你帶着老居下山去!”在懷裡掏了一把往孟是妝衣襟裡塞,塞完推了孟是妝一把。
孟是妝直愣愣看着他,被他推的踉跄了一步。
老扈吼他:“去啊,叫居師兄把他的雙刀帶上!”
孟是妝聽着老扈對老居陌生的稱呼,滞了一息,轉身就跑。
老扈看他跑了,無意識露出個釋然的笑,回頭,提劍再戰。
孟是妝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想,他一邊跑一邊數着步子,數到最後,他都不清楚自己數了多少步。可居外,被他打暈的人還倒着,老居被動靜驚動,早已自覺取下雙刀等着。
看見孟是妝,他胸膛重重沉下去。
孟是妝過去拉他:“走。”
老居先是和他朝山門奔了一段路,看見山門時,一下停住步子,他看着孟是妝:“山上是不是……”
孟是妝望見空蕩蕩的山門,方才守在這的弟子全上山了,等下一波樊裡莊的弟子來,他們就難走了,便打斷老居的話:“老扈說,讓我們趁亂走。”
老居反握住孟是妝的手一緊,不再追問。
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地下了山。
風漸漸大起來,孟是妝被吹得周身一冷。他打了個寒顫,一擡頭,不知什麼時候,原本萬裡無雲的夜空已覆上了厚重的陰霾。在這片冷風裡,幾縷白色吹來。
孟是妝費力辨别着,看出是木槿花瓣。
他四下一掃,望見了那片據說後頭藏着土地廟的木槿花叢。
孟是妝停住了步子。他聽見山上厮殺聲愈弱。
老居注意到他的動作,以為他傷得走不動,要架着他的左臂扶他。
孟是妝卻松開他的手:“老居,你先下山,我有件事沒辦。”
老居被他的話驚得一回頭,正想阻止,對上孟是妝的眼睛,突然講不出話來。有片形狀奇異地雲飄了,極快地遮住月又挪開,在孟是妝臉上展現出極端明晦的色彩。
他想起孟是妝下山那日堅決的神态。
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阿是已經這樣大了。一碗粥一碗藥,他可以逼着阿是心軟妥協,但他終究要比阿是先離開,也會做錯選擇。
無論生死代價,孟是妝都得自己選擇。
老居緊緊握了一下孟是妝的肩膀:“我在山下等你,你一定要下山。”
孟是妝給了他一個笑稍作安撫,如一月前那樣:“你等我,我辦完事一定下山找你。”
老居的眼神送他的背影過一個山彎,不做耽誤,也下山去了。
-
渡口。
海客正在同馬販子讨價還價,他們預備賣了馬走水路。
這個時辰鎮子上靜悄悄的,但船就是這個時候發動,隻好起得早些。
柯從周心不在焉地盯着不遠處的江面。
那邊,海客商量好了,等着馬販子掏錢。姚绮年也和船商講好了價,招手讓柯從周和阿無先上船。
柯從周走過去,洶湧的江水拍擊着岸上的石闆。他捉住身邊的阿無:“阿無,你聞見什麼味道沒有?”
阿無正困着,用力抽了抽鼻子:“什麼味道?”
柯從周:“焦土、火燒東西的味道。”
阿無睜開眼,重複了方才的動作:“隻聞見江水有些腥。”
他正要問柯從周是不是太累了。他們四人連日趕路,像逃命一般。
柯從周心口驟然一痛,回頭望見海客和姚绮年還沒過來,低聲道:“阿無,我要回去。”
阿無:“客棧麼……”
他話沒說完,反應過來,這個“回去”回的約摸是素劍山,他話堵在嘴邊,情急下把舌頭給咬了。和柯從周一樣,他也回頭看了一眼海客和姚绮年。
其實柯從周不是第一回表露要回山的意思,但應該是得了老扈的囑咐,海客和姚绮年總是有意無意地攔着。阿無好不容易出來,也不想虎頭蛇尾地回去,想勸一勸柯從周。
柯從周抓得他更緊,語氣更急切:“阿無,我得回去!”
阿無望見柯從周焦急的神色,好像看見了固執的老乞丐。他扒住老乞丐的拐杖不讓老乞丐回廟裡,老乞丐不肯聽,一手扔了拐杖,健步如飛地往裡跑,還給他留個“傻孩子,平日裡被我騙到了吧”的得意神色。
他牙關緊咬,和柯從周對視片刻,居然還是敗下陣來。
阿無走回海客身邊,馬販子正在數銅闆,數一個往海客手裡遞一個。他們來時兩人一匹馬,這會兒兩匹馬栓在一根繩上,正不耐煩地晃尾巴。
他悄悄推開手邊的劍,佯裝和海客說話:“海師兄,點好了嗎?”然後走過去摸了摸馬兒的頭,一副依依不舍的情态。
姚绮年看不懂他的動作,皺着眉離遠了一些,張口埋汰他。
見他們都走開了點,阿無狠狠心,“唰”一聲亮劍,斬斷了栓馬的繩,一翻劍柄,在馬屁股上一敲,馬兒受驚長叫一聲,橫沖直撞地要奔走。
阿無叫道:“柯師兄!”
柯從周在他拔劍時就等着了,當即翻身上馬,夾緊馬腹,馬蹄在地上刨起一陣塵土。
阿無跟着上了另一匹馬,也跑了。
馬販子看見這一出表演還沒反應過來,一邊品味着一邊繼續給海客遞錢。
姚绮年沖出去“诶”一聲,像個捧哏的。
海客一攏掌心,沖馬販子道了句謝,拉着姚绮年,把人家自己帶來的馬一齊拐走了。
徒留下馬販子在原地淚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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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居到了山下,發現山下有一輛不算簡陋的馬車,車旁守着名弟子。他雖十幾年不下山,但樊裡莊的标志還記得,當下明白攻上山的就是樊裡莊,這車馬應該是專伺候樊莊主的。
他舊傷在,撂到一個小弟子倒不成問題。等人暈了,把人往草地裡一甩,又将車馬上留了樊裡莊标志的東西全扔了,坐在車前等着孟是妝下山。
積攢了半夜的陰霾總算出聲,還順帶送了道閃電來。
片刻後,瓢潑大雨落下。電閃雷鳴間,老居望見一道人影下山。
他跳下車上前接應,正是孟是妝。
孟是妝一腳深一腳淺,右側的肩胛處插着柄刀,雙手盡是血迹和泥。
老居從左邊抱住他,扶他上了馬車。
孟是妝靠着車壁内,“别擔心,是把斷刀,插得不深。”
這馬車上擺了張矮幾,放了些瓜果,還有一壺酒,側邊一個暗格,裡面是把防身用的匕首。老居扯下車簾,倒了酒在上頭,捂在孟是妝的傷口處,用力一拔刀。
孟是妝悶哼一聲,任老居簡單地替他纏好傷口。
雨大到模糊視線,山腳斷碑下看去,一道道奔騰的血色溪流往低處流。細密的雨簾中,一人駕着一輛馬車離去。天意使然,這座山短暫地接待了一批想做主人的客人,幾十年後,還是歸于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