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裡——這原來是境西王為彰顯功德給自己立的王爺廟,他往西邊撤了以後,席中庭領着現下虞朝最無法無天的“黑狼”風塵仆仆地一路殺來,把多年前自立的州府全打了個服。
道海城的知州本來撿了一條小命回來,但骨子裡谄媚的本性改不掉,見席中庭把城中所有王爺廟燒了,自以為領悟到席中庭行動下潛藏的意思,聲勢浩大地壓着百姓擠了點兒骨髓出來,要為席中庭建“将軍廟”。
他領着部下奉承席中庭,臉上菊花般的笑還沒落下,人頭先落地了。
而席将軍現在隻管打仗,地方拿回來了,民生州府怎麼運轉,還要等京中的陛下派可靠的人前來。
于是城中的廟就繼續頂着一身焦皮,為各地州府大開閘門後南來北往的人,勉勉強強地遮風擋雨。
孟是妝和老居離開素劍山後,在道海城内輾轉了許多地方,才在離渡口最近的一間破廟落了腳。
他們原本就病的病、殘的殘,下了山後,孟是妝比老居還先倒下了。
他在樊裡莊受的傷一直就沒好,和樊迹的一月之約是他最後的機會,所以強逼着自己撐起身體。
待暫時脫離危險以後,他就垮了下去,整日整日高燒,燒得神志不清,但凡不是昏厥,就必要咬牙睜着眼,手中死死綁着劍不肯松,在自己小臂上留出好幾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他們身上的銀錢不多。
孟是妝趁亂下山時,老扈塞了一袋錢,又賣了從樊裡莊那打劫來的馬車和馬。他們“入世”的時機正好,道海城這地界,前不久才恢複了貨币通行,此前十年,都是用糧食和活人交易。
他們吃的糧食不多,要喝的藥卻多。
在不少醫館内兜兜轉轉,孟是妝的傷穩定以後,就選了這間破廟。
老居的藥沒停。
破廟漆黑的檐下,擺了一隻缺角的藥罐。破廟裡幾十号人,要喝藥的老弱病殘不少,全指着它來。
孟是妝後來居上,來到這破廟的第一天,有人見他是個小孩,老居滿臉病氣,說話時氣都喘不勻,便想見人下菜碟,結果被孟是妝敲碎了一嘴的牙。
以強淩弱的規則在山上山下都通用。
他領略到這一規則後,就輪着把其餘旁觀的人全挑了,自顧自宣布了自己和老居在這破廟睡覺的位置,以及藥罐的使用順序。
老居在山上愛在某些事上唠叨他,下山以後就更是如此,這件事上卻沒阻止他。
這會兒,孟是妝抛着一枚嶄新的、繡着元寶的錢袋走回破廟,藥罐那兒,有個小孩正在看藥。
見他回來,黑黢黢的臉上一雙澄澈的眼睛分外明顯,“大俠,你回來了!你的藥快好了!”
小孩是個孤兒出身,現在的身份麼,也就是個乞丐,懂了點事後發現自己還沒個名字,不想别人“诶”的叫他,琢磨着自己可能也有個七歲,讓别人叫他“小七”。
孟是妝“駕臨”破廟那天,他因為身闆小躲過一劫。
見識了孟是妝的本事以後,滿心滿眼都是崇拜,第二天就厚着臉皮貼在孟是妝身後,罵也罵不走,有點小事就殷勤,臉上就寫着一句話“教我點兒功夫”。
孟是妝常常離開破廟去外面尋找機會,老居一個人在這難免有人找茬,正好留個人可以給他傳信。
他從懷裡掏出兩枚銅闆,正要扔給小七,出手之前卻頓住了。他不知在想什麼,小七隻感覺他站着不動,盯着自己的眼神陰恻恻的,讓人有些發毛。
小七抖了抖,“大俠?”
孟是妝回神,從荷包裡挑了個最小的銀錠子,放到他的手心裡:“說了别叫我大俠。”
小七揣着銀錠子咧開嘴,用眼神比劃了他的身量,一想他的年紀,張嘴回應:“好,小俠。”
孟是妝懶得再說話,繞過他拎起藥罐,把藥汁倒在同樣缺了一個口的碗裡,然後穩穩當當地捧着,去塌成一堆黑灰的王爺像後頭。
老居正盤腿調息。
他的腿側,是兩柄雙刀。
孟是妝注意到其中一把刀微微露出點兒并不明亮的刀身。
他沒有詢問,在老居面前半跪下來,“喝藥了。”
老居點頭,緩緩睜開眼,借過藥碗一飲而盡。他想問孟是妝今天出去做了什麼,目光卻在他胸口處凝住。
孟是妝心中一跳,正想起身,老居已經伸手扯住他胸前露出來的帶子。
那枚沉甸甸的荷包滾了下來。
老居眼神一厲:“哪兒來的?”
孟是妝見他發現了,緊張和不悅熟悉地爬上脊背,他用一貫的說辭:“撿的。”實則臉上已經是“破罐破摔”的表情。
老居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裡的憂慮。
他沉聲道:“還回去。”
就和他們在山上的争吵一樣,下山以後,他們仍然沒有停止過。
孟是妝不想和老居紅臉,硬梆梆重複:“我說了,是撿的。”他搶過那個荷包,站起身就走。
老居沒有叫住他,隻是擡頭目送他離開。周圍,虎視眈眈的陌生人紛紛擡頭,視線觸及到靜靜擺在地上的雙刀,又不甘心地按捺下去。
小七拿了錢正高興。
雖然孟是妝一直不松口教他練武,但也沒像對待旁人一樣,出手就是刀子。
見孟是妝進去不過眨眼又出來,小七聰明地沒有多話。廟裡就這麼大,他不止一次撞見孟是妝和老居吵。
其實他和别的旁觀人都覺得老居脾氣怪,估計腦子還有點兒問題。
大俠……小俠頗有些本領,帶着小俠的長者也并不隻是個痨病鬼,他們二人不缺舉刀的本事,做什麼還待在這破廟裡?
可偏偏這位長者老愛揪住些莫名其妙的事。好比小俠偷了誰的荷包、搶了誰的食物。
這、這也算個事?
小七時常在心中問自己。
柱子邊的瘸婆婆自孟是妝來後就日日捶胸頓足,她有個小孫子“瘦骨頭”,人如其名,偷不行、搶不行,誰也打不過。
她躲在柱子後面,看見孟是妝一把骨頭一身力氣,羨慕得眼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