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帶到裴府的行李不多。
他十歲後,就一直随阿父在征西軍裡摸爬滾打,習慣了輕車簡行。
裴憬不放心,特意帶了仆從來幫他。可是看了那簡易的一口袋行囊後,愣是傻了眼。
張茂不以為意,道:“有勞亭侯,不過一點雜物,茂自己歸置就好。”
裴憬哪裡見識過這樣清苦的日子,很是憐惜他,安慰道:“叔父早有吩咐,日後你的一應用度皆随我份。”又道:“阿茂不必客氣,以後喚我大兄就是。”整日被身邊的人叫亭侯,生分不說,他自己也不習慣。
張茂來時,張軌怕他處處拘謹,有失氣度,特意叮囑他:“奉主宜勤,小節勿拘。君子大方,卻之不恭。”
張寔也提點他:“予之不取,反受其咎。”
說來都是一個意思,裴府怎麼待你,你都大方地受着,好好侍奉人家郎君就行,千萬别畏畏縮縮的,顯得小家子氣。
因此張茂也不跟裴憬客氣,大方地喚道:“有勞大兄照拂。”
裴憬是真心疼張茂。他特意在張茂的小院裡轉了一圈,發現雖說什麼都不缺吧,可與自己那裡比,空空蕩蕩的,寒碜得緊。這倒不能怪主事的王夫人,本來客院隻要收拾清爽就行,誰家不是自帶貼身的用度來的。否則主人的布置不合客人心意怎麼辦?人家也不好意思拆了主家的東西重新換自己的吧?
裴憬雖是庶子,卻是長房的獨子,是錦繡堆裡長大的郎君,與何不食肉糜的今上有的一拼。他當然不會知道,對于馬背上長大、風餐露宿都習以為常的張茂而言,能有一片牢固的瓦頂遮天,就足夠了。
裴憬看到張茂住的這樣簡陋,心裡着急。便來找妹妹裴妍,把張茂的家境添油加醋地這麼一說,裴妍也跟着難過起來。
她想了想,招手喚來她的貼身婢女風荷,對着她叽叽咕咕耳語了幾句……
張茂的東西本來就少,不過一個時辰,就已經裡外都歸置好了。
王夫人對他不可謂不用心,給的小院與裴憬的相鄰,在外院書房不遠處。院子裡有一間正屋并兩個廂房,兩個耳室。
張茂此行隻帶了一個貼身老仆拾叔,加上王夫人指派給他的一個叫聽雨的小厮并兩個應門的垂髫童子。主仆不過五人,住着很是寬敞。
張茂抱着院牆四周轉了轉,發現小院後面是一方臨水軒廊,是與裴憬的小院共用的。雖不大,卻曲徑通幽,秀竹遍栽,移步換景,很是雅緻。
水中有一方丈高的太湖石,瘦骨嶙峋有如佝偻老叟,上用篆體刻着“類我”二字,筆力虬勁,卻透着自嘲式的童趣,以漫漶的刻痕來看,有不少年頭了。
張茂記得阿兄的好友裴遐說過,裴憬的祖父——前尚書令裴秀,于園林一道頗有講究,整個钜鹿郡公府在他的改造下,既有北方廊宇的擴大,又有江東水鄉的秀麗。
張茂對自己的住處可以說相當滿意。這小院,比起自己家的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是和他們張家在涼州的祖宅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他琢磨着,得給自己的院子起個名字才好。裴憬院名據說是裴頠親筆題的,名“慎言堂”,大概是想讓這個不大聰明的侄子時時謹言慎行吧。
張茂想了想,自己既然是來做裴憬伴讀的,院名當與之相輔相成才好。遂命小厮搬來魯公梯,拾叔研筆磨墨,他自己在院門上提氣運筆,恭敬地寫下“慎獨堂”三字來。
寫好匾額的張茂,正仰着頭,對着自己的大作兀自欣賞。不成想墨迹未幹,自後院方向突然殺出來一隊提箱挈囊的婢子,為首的是一個梳雙環的秀麗丫頭,對他躬身一禮,道:“大夫人命奴等給郎君送些日常物事來。”
言罷,未等張茂反應,朝後一招手,徑自率人入内,把拾叔剛剛歸置好的裡屋重又布置了一番。
一時間,内室大放異彩:羅帷珠簾,鲛绡錦墊,長絨蜀褥……
張茂隻覺眼前一花,人也有一絲眩暈——裴家對清客的待遇,未免太過了吧!
阿耶,阿兄,這叫他如何坦然受之啊!
……
張茂第一天來裴家。裴家家主裴頠為表重視,特意在老夫人處辦了接風的家宴。
張茂的年齡在裴府的子侄裡是最小的,因此女眷中,隻裴崇和裴該的媳婦沒來,無論長房的小郭氏還是二房的王夫人都沒有回避。
裴妡在宮裡沒回來,裴妍隻有九歲,屬于可避可不避的年紀。
她吵着要參加,小郭氏也就允她來了。
郭老夫人今天精神特别好。她信五鬥米道沒錯,但不代表就不關心俗事了。
這些年,長房和二房的嫌隙她都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心裡卻急得很。
禍起蕭牆,大族的覆滅往往先從内鬥開始。她委實不願長房與二房結怨。也因此,每當大兒媳自覺受了二房打壓,來找自己做主時,她都借口打坐回避,實則人後招來二兒媳,把彌補的機會留給二房來做。
隻是二房有二房的難處,尤其裴頠身為家主,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這就令長房更為不滿了。
這次裴頠能為阿憬招來這麼好的伴當,她看得出來,大兒媳對二房的态度緩和很多。其實小郭氏其他都好,就是心眼有點小,很多事,隻要她能想通,兩房的矛盾自然得以化解。
适時,張茂上前祝壽,郭老夫人把他當作自家子侄般招呼疼愛,誇了又誇,還特意送了一對漢代的墨玉貔貅,“給小郎鎮紙用”。
小郭氏緊跟其後,送了張茂一方藍田白玉筆擱。
裴頠送了兩根紫毫筆,王夫人則配合着送了一副烏木筆筒。
别小看這些小玩意兒,擱外頭個個價值連城,還不一定用錢能買到!
對于裴家的大手筆,張茂白日裡已經見識過了,到了晚間收禮時,早已寵辱不驚。
這份不驕不躁的氣度,落入裴府幾位主事人眼裡,霎時又成了少年持重的佐證。
家主裴頠滿意地順着自己的兩撇仁丹胡,内心分外舒暢,如此佳兒,入我囊中啊!
席上,對張茂最殷勤的當屬裴憬。他與張茂的坐案相鄰,時不時命婢女給他添酒布菜,又問他平日裡口味如何,可吃得習慣?
河東裴氏作為頂級世家之一,吃食上無論食材還是用料,都十分講究,是真正的食不厭精脍不厭細。
神醫皇甫嚴說裴憬愛發脾氣有吃太多而不克化的緣故,并非信口開河。
張茂家裡在安定郡大小也是個地主豪強,平日裡也算錦衣玉食,但是入了裴府後,才真正見識了什麼是鐘鳴鼎食之家。
面對裴憬的殷勤詢問,張茂實誠道:“大兄多慮了,裴府食珍馐引玉馔,非弟蓬門小戶可及。何來不滿之說?”
一旁的裴該小聲對張茂道:“這算什麼?今天大人們都在,咱們吃得好歸好,到底不自在。改天我請茂弟去我公主府。公主府的疱人是宮裡賞下的禦廚,那菜式,啧啧,保管比家裡的好得多!”
早先裴憬被裴該領着,去過兩次公主府,每次都吃得腦滿腸肥,至今回味無窮,聽罷連聲附和:“唯唯,公主府的菜更好吃!三弟記得跟公主說聲,我也要去!”
他們在這裡商量着,對面的裴崇和裴妍隻能幹瞪眼。
裴崇年長些,還算穩重。
裴妍卻急死了,她隐約聽到裴該要帶裴憬和張茂去公主府玩耍,生怕漏了她,她也想去,什麼時候走?聽不清啊,急得兩眼泛紅。
裴崇笑着拍拍堂妹的手,溫聲道:“别聽風就是雨,張小郎初初進府,總要待他熟悉幾日才好往外面帶。快把眼淚收回去,沒得惹大人們生疑。”
裴妍“哼”地一聲,恨恨道:“公主阿嫂進門一年多了,也沒見三哥帶我和阿妡去過幾回。張二郎才來一天呢,就眼巴巴的獻寶似的要帶人家過去。好沒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