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驕陽炙地,柳樹上,一隻肥大的垂緌正慵懶的叫着“知了”,不料頭上突然罩下一隻大網,它掙紮兩下,被人用手死死捏住,自此,再發不出聲。
庭外捕蟬的粗使婢子擦了一把額上的汗,咬牙勞作。
“阿妹,還有多少?”樹下的婢子催問道。
“快了!”樹上的婢女又黏下一個。她正把捉來的蟬蟲往腰間的網兜裡裝,突然被遠處的動靜吸引住——對面的回廊一陣喧騰,連廊上的竹簾被燥郁的暖風擊得左右晃蕩。
“唔唔!”
縫隙間,依稀可見一個蓬頭散發的仆婦被五花大綁,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娘像架着死豬似的拖着她往外跑。那仆婦嘴被麻布堵得死死的,眼裡滿是怨憤的冤屈,奈何說不了話,隻能搖着頭,猙獰地發出不成調的呻吟。
“啧啧,這月第幾個了?”樹上的小婢搖頭道。
樹下的婢子顯然也聽到了動靜,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快别說了,禍從口出!”
自三月前,長房一行被救回後,京裡就開始流傳了無數謠言,有說大夫人為保得性命,以身侍敵的,有說元娘小小年紀就失了貞的,總之,編排得有鼻子有臉。
钜鹿郡公府本不欲理會,流言止于智者,很多事情越描越黑。不若冷處理,過段日子等洛陽又有了新的談資,流言自會散去。
誰料三個月來,流言不僅沒有平息,反而被傳得越來越離譜,有愈演愈烈之勢。
小郭氏自回府後,身體便不大好,裴憬和裴妍一直侍奉床前,久未出府交際。
然而二房諸人卻一直在外走動的,難免聽到風言風語。
二夫人直覺此事不簡單,命府裡下人禁言,不得将外面的污言穢語擾了老夫人和小郭氏清靜。但依然有幾個長舌的婢子管不住口條,屢屢犯禁。算上剛才被捉的那個,光這月就攆出去五個!
府裡可以禁言,卻擋不住府外的長舌。
王夫人前番回娘家,被妯娌小聲問起長房的事,這才知道京城已經傳遍了。她再也坐不住,趕緊回府與裴頠商量對策。
裴頠在朝中也隐隐聽到風聲。他想得更深些,這樣的流言沒人敢放到台面上講,豪門是非多,即便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也很少有超過月餘的,畢竟,京裡最不缺的就是绯聞。像今次這樣,三個月都未能平息的,實屬罕見。
他腦中劃過幾個可疑的人來,就連親家琅琊王氏,都有些猶疑起來——畢竟是王敦救的人。這流言傳的有鼻子有眼的,好似親曆者般,怎不讓人起疑?
王敦也有察覺,特地于旬日登門,與裴頠在書房密議良久。
送走王敦後,候在室外的裴崇、裴該兄弟被叫了進去。
書案上降真香袅袅婷婷,裴頠靠着漆幾,胡坐在床上,一手敲打着扶手,一手疲倦地捏着眉心。
“阿耶。”裴崇喚他。
裴頠睜眼,看了眼面前的兩個兒子,吐出一口濁氣,緩緩道:“驸馬說,當日在清淨觀的,還有尚書右仆射一行。”
在聽說钜鹿郡公府長房被擄後,清淨觀的道士大多去了莊子上支援,而這羊家人非但沒有幫忙,反而匆匆離開了。這樣不講道義的事,裴頠本無心計較,畢竟兩家交往不深,人家救你是情分,不救也無可厚非。
然而我不欺人,人卻欺我。驸馬王敦為自證清白,沒少放眼線調查這事,發現這些流言,竟多半出自尚書右仆射的仆從之口。這些仆從負責府裡的采買事項,三教九流交遊廣闊,他們要散播流言,真是輕而易舉。若無主人授意,這些下人何敢明目張膽的妄議貴人事?
裴該年少氣盛,怒道:“欺人太甚!泰山羊氏區區府君起家,若非弘訓太後,誰知之者!”
裴該的外家琅琊王氏與泰山羊氏曆來不睦。時人雲:“二王當國,羊公無德”,講的就是他外公王戎、外叔公王衍與征南大将軍羊祜不睦的事。然而這關河東裴氏什麼事?他們怎敢如此!
裴頠止住他,淡淡道:“我與羊瑾同朝多年,他一向審慎,此番事态,不像他所為,倒似婦人手筆。”
在這點上,裴頠和王敦的意見一緻。能在内宅攪弄風雲,又可在世家婦人之間散播流言的女眷屈指可數,最可疑的便是羊瑾的老妻孫氏。
裴頠曾聽妻子王氏說過,這位孫夫人,早年曾屬意裴崇為婿,幾番在宴席間向王夫人舉薦自家女兒,後來裴崇娶了名滿天下的才女崔華堂,此事才作罷。另外,孫氏曾幾次在私宴中抱怨裴氏雙姝名不副實,不如自家孫女聰穎伶俐——不過這些都隻是婦人間的龃龉,沒想到孫氏竟為了這點小怨,便要敗壞钜鹿郡公府女眷的名聲?是欺裴家無人麼!
裴崇冷靜些,他看向父親,問道:“此事陰詭,頗上不得台面,父親要如何應對?”
裴該可沒那麼好性,裴頠還沒發話,他已經摩拳擦掌道:“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裴頠沒有阻攔幼子,算是默許。畢竟,此事即便不是羊瑾所為,他也免不了失察之責。
三日後,羊尚書府上,一向溫和的羊瑾不顧仆婢阻攔,氣咻咻地闖進内室,一把拉起席上的夫人孫氏,反手就是一巴掌,厲聲質問:“蠢婦,你都幹了什麼!”
羊瑾為人一向謙和,在強橫霸道的孫氏面前也多避讓。孫氏從未見丈夫發過這樣大的火。
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火辣辣的半邊臉,愣怔了好半晌,多年的氣性才燃了上來。
她回手還了羊瑾一巴掌,呵道:“大晚上的,發什麼瘋?”
羊瑾這次沒讓着她,一把揪住她的發髻,對着她的耳朵吼道:“你是活不耐煩了?還是嫌我家門第太高?居然敢編排钜鹿郡公府的騷話?”
孫氏一聽,脾氣更上來了,反手死死拽住羊瑾的美髯,道:“閑話兩句怎麼了,百年大族,誰家沒點污糟事,獨裴家說不得?”
羊瑾氣得胡子上翹,怒不可遏道:“蠢婦!你給大郎招禍啦!”
羊瑾與孫氏有一子二女,兒子羊玄之是孫氏的心頭肉。聽說兒子遭災,孫氏顧不上與丈夫鬥氣,連忙反拽住羊瑾的衣襟:“老匹夫,你給我說清楚,什麼禍不禍的?”
“今日,聖上下旨,遷玄之為趙王友,不日赴涼州。可憐我兒竟要去那苦寒之地!”羊瑾吼道,“孫氏,此事皆由你而起!”
孫氏不可置信地松手:“怎麼會呢?朝廷又不是裴家的,他們怎敢一手遮天!”
“裴頠背靠皇後,皇後行事要理由嗎?”
孫氏不服:“先帝都不敢如此對咱家!”
“你也說了,是先帝!”羊瑾被氣笑了,“先帝敬着咱們,是看在弘訓太後慈德。人要有自知之明,我這些年謹小慎微,還不是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誰讓咱家隻出過一位太後來!”
言罷,羊瑾繞過老妻,頭也不回地走了。獨留孫氏跪地嚎啕。
另一廂,钜鹿郡公府,長房所在的佩玖院。
王夫人坐在小郭氏床前,新來的婢女定春送上藥湯,王夫人親手接過,喂妯娌用藥。
小郭氏趕緊受寵若驚地接住。小郭氏雖是長嫂,但她比王夫人年齡小,又守寡多年,從不掌家,相比而言,一向是她奉承王夫人的多。何敢讓王夫人侍藥?
王夫人将手邊湯藥喂完,猶豫再三,還是将裴頠與太夫人的意思斟酌着說了:“京中人多口雜,流言紛擾,不利将養。阿嫂何不攜阿妍回鄉住些時日?”
雖這些日子府裡禁言得緊,但小郭氏想也知道外面對她被擄一事定有不少說辭。王夫人勸她回鄉下,顯然是得了老夫人首肯。
小郭氏含淚道:“我也就罷了,左右未亡人,多活一天都是折磨。可憐阿妍,小小年紀,就要随我遠走……”
王夫人趕緊打住道:“也就去個一年半載,京裡是非多,等這一茬過了,誰還記得?何況,聞喜離洛京不遠,河東府君又是咱們裴家人,阿嫂何懼之有?”
小郭氏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盡管滿心委屈,但她深知,王氏既給她說這話,定是裴頠和太夫人授意的。她自己也确實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小郭氏自己的清名可以不要,這年頭寡婦再嫁是尋常事,但連累裴妍被挑剔,豈不是讓裴家以及有意結親的東海王府沒臉?正如王氏所說,左不過一年半載,不妨礙女兒及笄嫁人!
長房母女要還鄉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裴憬和張茂耳裡。
裴憬素日裡對小郭氏這位嫡母恨不得敬而遠之,但他對妹妹裴妍卻是真心寵愛的。聽說裴妍也要随嫡母回鄉,他悶悶不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