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那貨郎微不可查地搖搖頭,鼻子裡鄙夷地哼了一聲。他長年在高門大戶裡行走,進出過的高門不少,雖然都是從奴仆的小門進的(他也隻能到這裡了),但也聽了不少貴人的轶事。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皇親國戚、著姓豪族。可有哪個像這位趙王似的,恨不得自己回京,全城都來接駕的?真當自己是皇帝?
從趙王歸京的陣仗來看,就可知這位王爺,本事不大,心氣卻不小,偏偏他的輩分還高。皇帝嫡親的叔祖又正當年的,也就他和梁王了。
因此,盡管他把雍涼攪合得亂七八糟。臨了,皇後賈南風還得好聲好氣地把他召回京城供起來。
賈後原想着這位爺爺沒本事,就散官虛祿地養着好了,哪想到她低估了趙王的厚臉皮。人家仗着皇帝叔祖的輩分,開口就跟侄孫媳婦要個尚書令當當。
這下不僅皇後不樂意,整個朝廷都炸開來。
尚書令相當于丞相,賈後的親信如賈模、裴頠、陳準等還一個都沒當上呢,你個剛把雍涼攪得一團糟的罪臣何德何能擔此高位?也不嫌躁得慌!
張華首先反對,中書令陳準、侍中賈模附議,王衍摸了摸鼻子,也附議。裴頠這是守孝去了,否則定然也是要附議的。就連與裴王兩家不合的羊瑾也站了出來。在反對趙王這件事上,不管是太子黨還是後黨,著姓還是寒門,都出奇的一緻。
這可把趙王氣得夠嗆。他忍不住跟自己的寵臣孫秀抱怨:“京城人素來跟紅頂白,眼見賈後勢大,竟連我這聖上的叔祖都不放在眼裡。”
孫秀眼珠一轉,禍水東引道:“某卻聽聞,原先聖上與皇後皆屬意您的,隻是有小人作祟,未能成行。”又添油加醋地将此次反對趙王的大鍋全扣在了張華身上。
本來嘛,槍打出頭鳥,第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就是張華。皇後不同意的鍋由張華來背,正合适。加上他曾力勸梁王殺自己,孫秀正好一并把這仇報了!
趙王是個睚眦必報的小人,自此,他對張華恨不能除之後快!
趙王回京的翌日,钜鹿郡公府的後宅也迎來了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按理,钜鹿郡公府正處在喪中,不宜接待外客。
府中,裴頠夫婦、小郭氏還有長房的裴憬夫婦、裴妍都要守孝三年,二房子女的裴崇、裴該和裴妡也要守一年。這正合了家主裴頠之意。
他計算着,如今趙王入京,宗室與外戚、後黨與太子隻怕矛盾更甚,自家這時候急流勇退,正是好時機。
因此他借着守喪閉門謝客,連賈後奪情的旨意都沒有理睬,從來門庭若市的钜鹿郡公府一下子門前冷落起來。
裴妃和司馬毗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裴家。裴妃是裴府族親,兩家又在議親,是以當家的王夫人拿出了喪期中所能拿出的最高規格接待了她。
因在喪中,裴家人俱穿着素淡。裴妃也是如此。她身着月白折枝紋曲裾,頭上僅插了一枚碧玉簪。
裴妃先是到家祠給郭老夫人上了香,然後才與諸婦人轉去花廳吃茶。裴妍和裴妡也被小郭氏和王氏叫了出來。
裴妡見裴妍憂心忡忡的模樣,暗暗地捏了捏姐姐的手,小聲道:“不管你與世子能不能成,親戚總是要做的。”
裴妍點點頭,這才拾起笑意,去迎裴妃。
裴妃這幾年身上發福不少,臉上卻沒什麼變化,要說有,大概是那春風得意的精氣神,比在喪中的裴家婦人容光煥發多了!
裴妃見到裴妍,先是眼前一亮,繼而拉着她的手,上下端詳了好一陣,又同樣地拉過裴妡上下看了看,不住地點頭,誇道:“經年不見,姊妹倆越來越俊了,果然如珠似玉!”
裴妍心裡有愧,不敢直視姑姑,隻低下頭腼腆地笑笑。
裴妡順口奉承:“姑姑也比以前更美了!”
裴妃把倆姊妹一左一右攬在懷裡,歎道:“可讓姑姑想得緊!”
相對裴妡的活躍,裴妍卻沉默得多。裴妃也好,其他人也罷,皆不以為意,隻以為是小女郎大了,知道兩家在議親,害羞了。
上座的小郭氏對裴妃道:“不單你想阿妍,我也怪想世子的,又不是外人,何妨入内一叙。”
這是丈母娘要看女婿了,裴妃欣然應承。
王夫人于是派人去前院書房裴頠處請東海王世子。
晚一輩的新婦及女郎,除始平公主外,餘者皆暫避于内室的屏風後。
不一會,外間響起了動靜。裴家的婦人都暗自伸長了脖子,想一閱這位未來姑爺的風采。
小郭氏搖便面的手不禁停了下來,隻見當頭走來一個高大的青年,五官清秀,長眉入鬓,皮膚白皙,身着鴉青色明光錦廣袖衫,發拿赤金鑲紅寶小冠一絲不苟地束着。行止間步履穩健,雖瘦矍,卻神采飛揚。
小郭氏點頭,這孩子長大了,隻眉眼間依稀還有小時候的樣子。
司馬毗給上首的郭夫人、王夫人和自己的母親問了安,繼而挺直胸膛,站在花廳中央,任内室的婦人寒暄打量。他知道,裴妍定躲在屏風後偷看自己,還特意把身體轉過來些,好讓屏後的女眷能看得更清楚。
裴妡拉拉裴妍的衣袖,捂着嘴小聲評價道:“世子真俊!不比張二郎差呢!”
裴妍啐她:“多嘴!”
張茂也是洛陽城裡有名的佳公子,隻是身世不顯,故而被貴人拿來打趣的多。
身後的二嫂崔氏聽了也沒有疑心,反而跟着打趣道:“可惜張二郎不在京裡,否則定要讓兩位郎君并車而行,看看誰得的瓜果更多!”
裴妍心煩意燥:“二嫂怎麼也跟着說笑話!”
崔華堂以為她在回護司馬毗,故意奇道:“咦,我說的他倆,又不是你,你急什麼?世子剛來,就迫不及待的護上了?”
知道内情的裴妡暗暗翻白眼,可不是護上了,可惜護的是張家那位!
裴憬的新婦柳蕙察覺到小姑子似乎心有不快。她溫柔地攬過裴妍,關切道:“元娘可是身上不舒服?”
裴妍按了按額角,借坡下驢:“許是昨夜沒睡好,眼睛跳得厲害。”
柳氏忙問:“是左眼還是右眼?”她老家有左眼跳财右眼跳災的說法。
裴妍自是知道的,敷衍地道:“左眼。”
哪知柳氏一拍手,笑道:“這就對了!今朝姑爺上門,可不正是喜事中的喜事!”
裴妍隻覺更加氣郁。
司馬毗陪着婦人們聊了會天。小郭氏便邀他去府裡書院旁的東湖走走:“陪我等老婦多無趣,世子不妨去我家東湖散散心,那裡風景獨好。”這是對這個女婿很滿意,要安排小兒女私下相見了。
司馬毗欣然應好。
裴妍正郁悶着,前面小郭氏就派定春來請她了,自然亦是喚她去東湖“散心”。
裴妍卻萬分地不想去,回道:“阿母,兒今朝眼睛疼,想回房歇息,改日吧。”
裴妃立馬關切道:“可是昨晚沒睡好?你這孩子,自小一到惡月,就沒個睡相,定是昨夜踢光了寝被,遭了寒。”
小郭氏卻不慣着她:“你是眼睛疼,不是腳疼。興許看看東湖的錦鯉,眼睛就好了!”
裴妍還要推辭,小郭氏加重語氣提醒女兒:“現在不冷不熱,出去走走正好。你今朝不去,待入了三伏,便是要出來,我也得攔着你了!”
小郭氏特意在“攔着”二字上加重了音,這是拿禁足來吓女兒了。
裴妍怎聽不出母親話裡的意思,再看阿母表面溫和實則暗藏機鋒的眼神,她既心虛又委屈,一身的小脾氣被激了上來,話說得柔柔弱弱,意思卻一點不含糊:“兒本就苦夏,待房裡正好,不用阿母提醒!”言罷,自己蹬蹬蹬地回了房。
諸人都有些詫異,不明白她哪根筋不對,怎麼這個節骨眼上突然發起牛脾氣來。
尤其小郭夫人,一臉尴尬,自覺在客人跟前失了臉面,歉然地對裴妃道:“這些年我身上不好,對阿妍疏于管教。”
裴妃笑着搖頭,把裴妍的小脾氣歸結為臉皮薄:“是咱們太心急了。孩子們幾年未見,生疏在所難免,總要磨段時日。尤其阿妍還是女兒家。”
小郭氏點頭附和道:“正是此理!是我想岔了。”她雖覺得女兒今日有些反常,但并未往别處多想,和裴妃一樣,隻當女兒害羞呢。
小郭氏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真是太心急了,孩子們長大了,男女有别,哪能像小時候那樣,說玩到一處就玩到一處呢?她這麼火急火燎地撮合兩個小的,阿妍是女兒家,能不羞麼!
在座諸人裡,惟有柳蕙,皺眉望着小姑子離去的方向,心裡有個猜測似乎被證實……
可憐司馬毗頂着大太陽在東湖吹了半天風,看了半晌綠油油的荷葉,什麼也沒等到,就莫名其妙地被自家阿母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