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簪在手,見兩隻鴛鴦彼此依偎,看我額額有聲,又取出一些草籽于它們,收簪入懷,方轉回殿中。
是夜月挂中天,檐下暗香脈脈,殿中高朋滿座。
正殿高處臨王與王妃并肩而坐,正自含笑觀賞宮女折腰而舞,看她們霓裳如雲長袖翻飛。待一曲歌罷,臨王擊掌笑道:“好!好!倒酒!”
兩側宮人俯身為衆賓客盈滿金樽。小狐狸隻瞄着我,見我和顧惜崇都不碰杯,便也眼觀鼻鼻觀心坐得端正。
臨王飲過美酒,見這廂無人動杯,揚眉笑道:“怎麼,本王美酒不合意?”
顧惜崇平靜對曰:“王爺美意在下心領,然而在下乃鳏夫之身,飲酒與禮不合。”我在旁聽得險險嗆到,腹诽二婚都婚了,這會倒想起死了郎君。轉頭見小狐狸亦是面現戚戚焉,不由心下更氣,無腦回道:“禀告王爺,區區剛死了兒媳,心情不佳,這酒不飲也罷。”言罷隻覺周圍許多異樣眼光投來,這才醒得這兒媳二字未免引人遐思,隻是事已至此,改口已晚,隻得故作鎮定。
臨王面現憾色,似要再勸,身旁王妃忽然開口,“這倒也是人情之常,不好勉強了。”說罷自有宮人上前撤掉美酒,而絲竹依依再起,又是一群彩衣麗人翩跹而來,一時大殿之中香風熏送蝶影紛飛。
顧惜崇手指在幾案上叩了叩,側頭向我揚眉:“兒媳?”
我在悠揚樂聲中回他個冷笑,“鳏夫?”
小狐狸對這場交鋒毫無察覺,熱切觀望場中舞蹈,看到高興處不由咬起了手指。
這麼多年這毛病還是沒改,我就不懂了,那爪子上都有倒勾,舔來舔去就不怕刮着舌頭?
察覺到思緒飄得太遠,我速速收攏,重又打量起大殿情形來。
高高上首處自是臨王夫婦,臨王陸殊金蟒袍白玉帶,端坐彼方,含笑觀望翩翩舞蹈,不時擊節贊歎,燭火中愈顯英姿勃發。他身旁那宮鬓婦人自是臨王妃,烏發勝檀,明眸皓齒,十分端莊美貌,隻是不知為何,眉目流轉間略帶郁悒,
兩名執扇宮娥立于側方,當中夾有芙蓉圓屏,初時隻當繡簾,細看才辨出乃是面輻辏大小的精緻圓鼓。
我目光從圓鼓上收回,複又投向殿中。
大殿之上賓客分列兩派,或老或少,有男亦有女,服飾各異。人人醉飲純釀,面色酡紅,無數眼睛投注于堂下。
數十舞女披帛嫩黃,雲袖流雪迎風,此時此刻殿上金暖香彜,玉鳴舞佩,委實令人沉醉。
待最後一聲幽幽絲竹收盡,臨王猶自沉迷不已,回味半晌方向我這廂笑道:“不知王府樂聲如何?還合閣下之意麼?”
我見顧惜崇默不做聲,便遜謝道:“此曲隻聞天上聞,我等實在有幸得聞仙樂。”
臨王聞言哂然,笑容甚為惬意。臨王妃卻神色淡然:“三位既然從外境來得此地,想來定然身負不凡絕藝。臨王府内别的倒也罷了,唯有這樂聲可稱一絕,想與諸位嘉賓同場校藝,不知意下如何?”
我看一眼顧惜崇,見他長睫微低無意反對;又掃一下小狐狸,見他亦是興緻勃勃摩拳擦掌,不由一笑,拱手道:“王妃美意不敢辭,不知如何比試法?”
王妃峨眉輕揚,道:“法子也簡單,兩邊同時奏樂便是,若壓制得住另一方,便是得勝,三場兩勝便是。”
我點頭道:“好,既然比試,想來也是有彩頭的了?”
王妃淡淡道:“彩頭亦簡單。若閣下仨人得勝,臨王府中所有人與物,閣下信手取之。若臨王府小勝,”她嫣然一笑,貌比花嬌,“諸位就留在此地莫走了。”
一時大殿之上回音嗡嗡,皆是一句莫走了。
莫走了莫走了莫走了莫走了莫走了……
适才歡聲笑語的賓客,面色突然變得莫測猙獰。
我點點頭,“好彩頭,我等應了。”轉頭看向顧惜崇,“道友先拔頭籌如何?”
顧惜崇回我一眼,淺淺點頭。
臨王一直靜靜聆聽,此時不由笑道:“臨王府人多勢衆占了便宜。這樣罷,也不知顧嘉賓選甚麼樂器,你若挑了,王府樂師不用該樂器就是。”
顧惜崇搖頭道:“這也不必。”說着起身出得大殿,在衆人面面相觑之際又已回轉,指間一點綠意,卻是夾了枚柳葉。
我目光流連在柳葉上,心裡不免有些百味陳雜。
顧惜崇幼時曾遭大劫,初上千重山夜裡每每夜半驚悸而起,縮在角落裡整宿不言不語。我亦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便采了柳葉銜于唇邊,靠在窗邊為他吹起葉曲,往往便是半宿,直到他終于沉沉睡去。
那麼久的事情他多半已忘記了,隻是他從沒告訴過我,他何時也學會了吹葉。
臨王見狀略驚,随即失笑,“顧公子果然雅人,好吧,今日且聽聽這柳葉之音。”
他話音稍落,一管蕭音已然響起,嗚嗚咽咽,如泣如訴,似西窗剪燭,忽見月孤,一時情切難堪,洞箫吹徹。
秦娥夢斷秦樓月。
此時又起笛聲,清切哀婉,直落枕間,似歎黃粱終需醒,似歎南柯終不成,似歎花前人獨立,何故燕雙來。
蕭笛相和,凄凄切切,似質問天不老情難消,綿綿此恨何時絕期。
殿中賓客有感心腸,泰半淚下,有人以袖覆面,扶案嗚咽不止。
就在此時,一聲輕嘯乍起,仿佛黃莺叫破寥落。
卻是顧惜崇已将柳葉吹響。
黃莺聲聲鳴,滴滴脆,一飲一啄間,将滿地哀愁叨得不成模樣,仿佛雪中忽起熊熊烈火,燃盡滿園凄清。
洞箫玉笛氣勢稍落,輾轉幾合,幽咽波折,終不能掙脫這清清莺聲,驟然聲調翻轉,亦做歡悅之音,但聽得山瀑迸濺,流莺百啭,深山花飛。
席中賓客涕終帶笑,茫茫望向殿中奏樂之人。
此時柳葉聲陡厲,沖破間關鳥語,黃莺唳啼,似有無限驚慌恨事,聲調越拔越高,直刺雲霄,最終劃出一道凄厲長鳴,就此聲熄。
殿中陡然安甯,蕭笛失語,唯有燭火簌簌亂搖。
隻聽一聲輕輕柳鳴低回,似如寒夜落靜雪,雪覆黃莺屍。
天地明明無聲,卻自含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