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幾聲輕響擊碎滿殿孤清,卻是臨王妃起身鼓掌以做彩聲。
她神情恻恻,眼中似含淚光,“好曲子。葉吹心聲,想來是顧公子别有懷抱,不知何人令顧君如何情根深種?”
顧惜崇手撚柳葉,聞言稍稍施禮,“在下乃是鳏夫。”
他言簡意赅,王妃卻隻是點頭,轉頭向臨王笑道:“這局該是嘉賓得勝。”
臨王點頭稱是,“自然自然,本王大開眼界。”
顧惜崇緻意回禮,重回幾案。我壓抑莫名心緒,見小狐狸眼淚啪碴的,正拿袖口擦眼淚,奇道:“你又怎麼了?”
小狐狸抽搭搭的道:“顧二吹的好傷心,我,我想起了郎君,也好生傷心。”
我嗤之以鼻:那鳥最後不是死了嘛,準保是他弄死的,不知道心裡怎麼樂呢,他傷心個毛線團。倒是小狐狸是真心實意難受,再看他眼睛鼻頭都哭得紅發紅,不由就想撸一把以示安慰,手都擡起來了才覺得不對,忙改撸為拍,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下,“輪到你了,好好幹。”
小狐狸此時對我顯已頗為信任,點頭道:“好。”使勁擦掉淚痕施施然來到殿中,果然臨王聲音傳來,“原來第二場是這位朋友挑梁。”
在他笑語中,一宮裝女子面戴薄紗,懷抱古筝入得殿中,向上座臨王與王妃深深萬福,又向小狐狸斂衽為禮,随即手撚深衣席地而坐。
她從始至終一言不發,舉止曼妙秀發如雲,舉止如行雲流水,大是令人心折。
臨王笑道:“這是本界曲大家,本王曾有幸聆聽,當真是餘音繞梁。胡公子,可準備好了?”
小狐狸挺胸疊肚:“本公子……本夫人不願以大欺小,曲姐姐先奏吧。”
曲姑娘輕輕颔首,十指探低,翩然将起,忽一聲清響,仿佛空谷幽蘭綻放初蕊,随即弦音切切低回,初時徐徐,漸次急嘈,似春潮忽連雨,野渡有楫浮,正自心曠神怡之際,弦音陡轉忽做悲聲,諸弦簌簌亂盤,似聽無限風雪咆哮過,始見行路難于上青天,離人淚眼相看。
無定河邊骨,春閨夢裡見。
殿中賓客皆神色惘然,不知記起多少舊事憾事,一時滿室無言,唯有淚濕衣襟。
以我一心唯劍,聞聲不免亦感懷,心頭不由提起,定睛去看小狐狸,見他雙目晶瑩,飽含熱淚,早已被筝音感懷得涕淚皆下。
我見他被對手感動得情難自已,暗叫不妙,随即釋然:罷了,至多這局他被打個落花流水,下局我再打他們個流水落花就是。
正做如此想,忽見小狐狸踏前一步,淚流不止,出聲吟唱。
——南無怛納達拉雅雅南無阿裡雅佳納。
——薩嘎拉貝勒佳納尤哈拉佳雅達他嘎達雅
嗯?
嗯??
他唱聲算不得優美,反而枯澀無味,沙啞難聽,然而不知為何,筝聲卻是陡然一顫,當中竟滑出錯音來。
小狐狸一邊哭一邊放聲高唱。
——阿拉哈帝桑雅桑布達雅
——納摩薩噜哇達他噶提呗阿啦哈達呗
——桑雅桑布提呗南摩阿裡雅阿哇噜格帝
铮聲不過略挫,随即高昂,似是朔風回雪,間或金戈大作,令人或悲涼不已,或熱血沸騰,不愧大家。
小狐狸的臉也跟着一陣紅一陣白,時而神情激昂,時而淚水漣漣,而口中吟唱卻始終未停。
——秀哇啦雅布地薩埵哇雅瑪哈薩埵哇雅
——瑪哈嘎噜尼加雅達地雅他嗡達啦達啦
铮聲遽震,高亢沖天,猛一聲嘶鳴,就此無聲。
竟已弦斷。
這邊小狐狸也哭着唱出最後兩句。
———提力提力杜露杜露
——易笛威易笛加列加列
哈哈哈哈。
我強忍笑意,伏案不能自己。
梵音大悲咒。
哈哈哈哈哈哈。
我再也不罵流利寺那幫賊秃了。
殿内一片寂靜,隻是寂靜滋味與顧惜崇那場卻大為不同。
小狐狸吟唱完畢,又撣起袖子擦掉眼淚,朝撫铮的曲大家作揖,泣道:“曲姐姐彈得太好了,讓我想起好多和郎君的往事,不過你這把铮是不是該上個油,怎麼最後弦還斷了呢?”
曲大家對斷弦怔忡無語,忽遽然而起,以袖掩面向外奔去。
小狐狸望着她疾走背影,又瞧瞧被留在原地的筝,茫然道:“曲姐姐怎麼走了?這弦還是能修好的啊。”
我見臨王面沉似水,王妃亦抿唇不語,座中人大有蠢蠢欲動之意,當下收斂笑容,起身向二人拱手:“曲大家之藝神乎其神,多謝王爺。”
臨王沉吟道:“那此局輸赢……”
我笑道:“且算平手如何?”
臨王和王妃對視一眼,同時緩緩點頭。小狐狸還在盯着地下的古筝發呆,聽我招呼他,方一步三回頭的回到席間,卻把輸赢之事都忘到腦後,待我告知此乃平局,方有點遺憾的搔搔頭,悻悻道:“師傅诳我。”
我奇道:“此話怎講?”
小狐狸垂頭喪氣:“師傅說我于吟唱梵音一道簡直是天生奇才,深得流利寺精髓,誰知還是沒有赢,唉。”
我險險噴飯。
當然,流利寺乃是苦修寺,那群秃……僧人都是追求苦道,你這首大悲咒這般難聽,能把别人苦膽都唱出來,自然會被大加贊賞。
我抹掉笑意,低聲囑咐他道:“待會若有異動,你跟着顧……”本想讓他跟着顧惜崇,想想不放心,改口道:“好好找個地方躲着。”說罷拖劍邁入大殿之中,向上首王爺王妃拱了拱手,“區區不才,請王爺賜教。”
大概是我模樣太過平平無奇,臨王其實一直沒怎麼正眼瞧我,這會眉頭皺起,略帶不耐煩的道:“想不到李嘉賓也精擅樂技。”
我笑道:“不敢不敢,也就勉勉強強出任個大司樂吧。”
臨王不料我這般大言不慚,不免一怔,輕慢之色卻也盡收。臨王妃看我數眼,點頭道:“不知嘉賓選何種樂器?”
我一揚劍鞘,“有此劍足矣。”
王妃今夜已然兩驚在前,此時并未露訝色,隻道:“好。”說罷玉手一拍,從殿外陸陸續續進入十數翩翩女郎,或持洞箫,或持玉笛,或抱琵琶懷阮鹹,更有兩人架起一面大鼓。
諸人向臨王見禮後各自立定,隐隐圍出弧形。當先綠襦女子懷抱琵琶,向我斂身。
我欠身緻意。
下一刻她纖手輕揚,琵琶聲起,一捧山泉飛濺而下,擊打竹葉叮叮咚,聲色漸漸委婉緩綿,如春風拂動水面,漣漪萬千,何處箫聲幽幽響起,鼓聲舒緩,漁歌唱晚江連夕陽。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樓鐘鼓。
女子低眉垂首,輕攏慢撚,指尖撥燭火,月華可為弦。
我似置身江邊,江風習習如熏,江心漁火點點,江水依依東去,盡奏春日聲。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風回曲水。
諸樂齊奏。
琵琶悠揚,箫聲清越,阮鹹合鳴,鼓聲暢然。
一時身側漁歌四起,烏船破浪,月色下千舸競帆。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水深雲際。
又一輪琵琶将将掃奏,我卻不再等待,提起劍柄,猛然向青玉地面戳去。
呲啦啦——
金石交崩,火星迸濺。
樂者大多出其不意,蕭聲阮音也為之一頓。唯那碧襦女子神色絲毫不動,指若飛花,弦張索擰調高掀。
咚!
又是一劍撞擊地面。
一排星火燎起,匣中劍身嗡嗡而鳴。
漁歌四和應,相遇春江下。
我拔劍出鞘,齒銜刃首,右手叩彈玄鐵,長劍铮铮而鳴,清冽之聲直上雲霄;左手空鞘擊地,聲聲高,回回險,似戾氣深埋千年,将将破土而起,然而終究被劍鞘生生戳回。
然而地下惡鬼似在瘋漲,一回複一回,沖擊之勢更甚,終于随一聲巨響,石屑漫天縱揚,縱劍鞘拗得近乎彎折,亦難再壓縛這些怨靈惡鬼,猛一巨顫,直朝旁滑拖,金擦石響,刹那間厲聲大作,咯吱咯吱之音令人牙酸。
然而再無人酸倒,此時殿中,已是人人汗出如漿,抱頭鼠竄。
地面震顫更急,唳聲似吼似嚎,怨鬼終于沖上人間!
江心漁歌哀哀,江月千年,隻照見江葦青碧挂殘肢,江濤洶湧盡血色。
群妖肆虐,朔風怒号,泣語間關,哭嚎連天。
怎生一副殺戮人間!
方當慘絕,天外雲上複響劍鳴,嘯音聲聲引空鞘,振振飛霄壤。
鞘攏神劍投人間,日夜匣中盡嘶吼。
勇士夜聞拔劍起。
劍嘯光滿天,劍沖日中鬥。
寒光過,
瞬息驅豺狼,刹那誅鬼神,
枭盡群妖首!
長劍回鞘,清嘯已止,滿殿之上哭号猶不息。
我倚劍而立,緘默無聲。
碧襦女子不知何時停下琵琶,定望良久,忽深躬施禮:“聞得此音,今生足矣。多謝閣下指教。”
我側身相避,微微欠身:“且博君一笑。”
待殿内嚎哭之聲稍止,臨王妃開口道:“李君神技,這場校藝是王府輸了。”她聲音落地,殿内生息立止,人人忽如木雕泥塑一般僵直不動。
臨王脖子一節一節扭過,看着她咧開嘴慢慢道:“夫人說我們輸了?”
王妃柔聲安慰:“陸郎,我們技不如人,果真輸了。”又含笑向我道:“既然嘉賓獲勝,按照約定這裡人與物可盡情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