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控制紅狼殺人?證據呢?别告訴我說紅狼人在警方審訊室。”
“爆炸車上查到我指紋了嗎?我手機裡有遙控程序嗎?”
“鴨皮哥的手機錄像在哪裡?裡面是我的臉嗎?”
“我給鴨皮哥打電話指揮他逃跑,可查到任何通話記錄?”
“我今日才得知鴨皮哥死亡,是我殺了鴨皮哥嗎?”
我仰入靠椅,嘴角微微揚起,“人證或者物證都在哪?哪怕有一樣也行。如果什麼都沒有的話,李閣,即使我們多年交情,我依舊會向内部調查部提出控訴。”
我含笑看他,惡意森森,“你會永遠發配邊疆,名字都成為警方禁忌。”
李閣長久不語,眼中血絲有些瘆人。
等了很久,他終于澀然開口,“我的确沒有物證,以你作風不可能留下任何證據。”
“至于紅狼,他現在肯定已經死了。除非極端幸運,否則警方不會找到他屍體。”
“然而人證我想還是有一個。”
他深深看進我眼裡,“不就是你自己嗎?薛虛廷?”
“難道不是你故意留下這些破綻,從而讓我厘清這三十年的舊案?”
“其他人就算了,你怎麼會判斷不出伊凡是否死亡?”他聲音壓抑近乎嘶啞,“你故意為警方留下活口。”
(15)
因為父親的關系,身邊人一直覺得我會走法律這條路,所以我考入醫學院的時候。不少人都有點驚訝,解剖課老師自然不知前情,對我的解剖成績很滿意,說小夥子有前途,好好磨練将來會是一把好刀。
我笑了笑,沒解釋最鋒利的手術刀也切不掉早老癡呆。
面對父親的病我偶爾有點迷惘,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怎麼樣,會不會也和他一樣坐在便溺裡向人笑,但更多時候并不在意,人一出生就奔赴死亡,康莊大道或者崎岖山路并沒有差别。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态,對待死亡與屍體我不會産生任何情緒,下手沒有半點猶豫。
要是畢業前沒有通過司法考試的話,大概率真會成為一柄手術台上的好刀。檢察長聽說我選擇延續家族榮光的消息後大為欣慰,特地将我調入麾下做個實習小兵。
其實我對法律并無尊敬與興趣,不過李閣要去做警察,我就想,要不也去法律部門試試看?
“其他人就算了,你怎麼會判斷不出伊凡是否死亡?”他聲音壓抑近乎嘶啞,“你故意為警方留下活口。”
他的嘴唇很幹涸,上面有兩處因細小的裂口。這個人向來心大,心裡不太裝事,卻又見微知著目光如炬,這樣的矛盾令他永遠勝券在握,難得看他狼狽不堪,扒下/身上那層光鮮。
我想象這些日子他的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心裡湧出些微妙惡意,唇角忍不住升起弧度,遺憾不曾親眼看到;又覺得看不見也很好,說不定就連這困擾隻是想象而已,就像生日的夜晚戴着VR眼鏡,想象自己重回那座小木屋。
李閣大概永遠不知道,我懷念的并不是碧綻峰那長長的滑雪道。
而獨自一人站在雪山之巅,人會更加孤獨。
“就連這個,”他指了指幹癟花環,“也是你引導我去發現,我認識你這麼多年隻當你父母都不在,然後直接撞到你父親在用漁夫結打花環。”
“薛虛廷,這并不是偶然,你一早設計好而已,我一定會看到。”
他眼底水色隐約閃爍,待我追尋過去,那點奇異光芒迅速流遠。
“我查過你父親的事情。發現你是早産兒,你母親當天羊水栓塞去世。而你之所以早産,是因為那天警察突襲翡翠街掃黃,有個妓/女嗑藥神志不清,駕車逃竄時候追尾你母親的車。”
“你父親因此憎恨妓女,同時也憎恨警方,一系列的翡翠街血案是他的雙重複仇。”
他聲音越發的輕,幾乎聽不清,“我理解你父親為什麼殺人,薛虛廷,你的理由是什麼?又為什麼要主動暴露?”
這場針鋒相對裡我發出第一聲歎息,“你理解?李閣。别說笑了。”
你怎可能懂。
李閣在大學曾交過幾任女友,每次均以女方提出分手作為結局。
他和我在球場裡喝啤酒,有些困惑,當初都是對方苦苦倒追,怎麼會才過半年就分手。
太陽稍稍落下一點,微風徐徐正清爽,球場上紅藍兩隊你來我往。他旁邊是一堆烤好的雞翅和棉花糖,啤酒冰得正好。
我不及說話,紅隊前鋒看到李閣,高聲喊他入場,他興高采烈的将大半罐啤酒朝我手裡一送,沖近場中融入球隊,留我獨自在觀衆席上,手裡啤酒半溫半涼,總不是最好溫度。
那時其實我想建議要不要換人試試看,這個人一定不會率先說分手,隻是料不到鋼管直男面對這種事的反應,大學兩年一直因此停步不前,直到有天半夜他溜進我宿舍,說室友糾纏得很緊,他隻能學紅拂夜奔,牢騷完畢一頭紮在我身邊,歎口氣:不過他好像是來真的,要不然我先和他試試看?
我的眼睛黑暗裡蓦地睜大,和男的也行?
他嗤了一聲:哪裡不行?
我拉過毯子蓋在頭上,随便你。
其實我那時想說,既然可以試試看,為什麼那個人不能是我,可什麼堵住喉嚨,終究沒有說出口。
第二天他果真跑去跟校草坦白,然後又鼻青臉腫的又跑過來,喪氣說校草居然不同意,還揍他一頓,看來沒有當他紅佛女,隻當他白骨精。
我想起校草看他神色,問到底說了什麼。
他拿碘酒抹眼角,疼得龇牙咧嘴嗷嗷叫,啊,我就說你不是想交往?行,就是上/床也行,嗯,不過我們先交換體檢報告,以後不耽誤入職,我以後要吃公家飯嘛,謹慎點沒錯。
那晚我一個人坐在球場,喝光半打啤酒。
他桃花運一向很好,身邊卻總是來來去去留不住人,最後隻剩下我這老友。
我看他,沒有回答問題,隻問,“你想怎樣?”
李閣定定看我,突然一把扯下無線耳機丢進咖啡杯,“自首。”
我笑起來,“假設,我說假設,這位檢察官果真自首,他會面對什麼你想過沒有?”
李閣拳頭攥得很緊,指節掙得發白,隻沉默不回答。
我手插進口袋,靜靜望他,“所以你真這麼想?”
李閣不說話,無聲看我。
我與他得目光撞擊糾纏,再次征詢他意見,“自首?”
對面一片安靜,耳機在咖啡裡輕輕繞蕩,發出陣亡前的哀聲。
我從口袋裡掏出煙向他晃晃,“來一根?”
這不是邀請,隻是某種挑釁或者調戲,他不吸煙,拒絕過我一萬次,這回也不例外。
他仍舊注視我,不開口。
我在桌上磕出一顆煙,掰下緩緩點燃,他的手猛然越過桌面,死死扣住我手腕,淬滿血絲的眼神像刀子一樣紮進我瞳孔。
他的目光在兇狠燒灼,幹涸嘴唇繃得很緊,直到鮮血從幹涸裂口裡滲出。
他舔去血迹,蓦地笑了一聲,“好。”松手就去搶煙。
我飛速将煙盒扣回掌心,“算了吧。”我慢慢說,“李閣,你說過,不為任何人與事折腰。”
“别折啊,李哥,”我叼着煙向他笑,“這就是你的道,這樣就好。”
他掌心壓在我手上,冰涼又潮濕,似被雨意侵襲。
桌上的手機突然蜂鳴,療養院的号碼瘋狂呼叫。
我漠然轉過眼,看向窗外。
外面雨更大,電閃雷鳴,我有點擔心下午送出的快遞,也不知會不會被這場雨耽誤。
不知快遞車是否到達港口,異國船舶是否會如期出發,那個紙箱是否會被放入集裝箱一角,最後如約沉入深海。
紙箱有幾本父親留下的日記,和過期的機票壓在箱底,上面則是那部昂貴的VR機。
閱讀日記時,我其實沒有多少驚奇,那些微小的懷疑終于順理成章。日記裡殺人細節的描寫也不多,滿滿的都是回憶,讀罷唯一的感覺是人生原來可以這麼長,又這麼孤獨。
那時候父親已經發覺自身變化,所以他盡量每日詳細記錄,提醒自己不去忘記,然而日記本上的字迹還是越來越潦草,語言越來越零碎。日記裡的人似乎想通過殺人這件事,與從前保持聯系。
後來我也買了同樣的日記本,記錄各種日程事宜下來,也讓麗莎準備了詳細記錄,日複一日兩相比較,直到某日兩者出現一點點差異。
隻是痕細一絲,然而我卻無論如何記不起。
不記得的事情五花八門,某個陪審員某年對死刑的留言,部裡某個實行生的名字,下午約了dealer看新車……
我有點遺憾,要是這世界隻有李閣就好了,畢竟他的一切無需記錄也不會忘記。
或許将來我也會如父親,活着就已死去,被這世界遺忘。
李閣偶爾想起我,指着報紙上的悼文評價——這是我老友。
不知有什麼能讓他永遠銘記,絕口不提。
我在袅袅煙霧中與他相望。眼前有點模糊,
“原因嗎?”我将煙灰撣進他的咖啡杯,“你不是辣手神探?活得長一點,總能猜得到。”
他不出聲,盯着我顫抖的手,眼底血意洶湧。
煙蒂從手裡滑下去,我身前的餐桌忽然一顫,随即嘩然聲起。
有人跳過餐桌,向我撲來。
即将跌落的世界裡被人牢牢擁抱。
肩膀被潮濕雨水燒灼。
這麼溫柔的雨水。
我曾與他勾肩搭背,終于一日相擁。
相擁告别的老友。
你要問我李閣是誰?
一個你最好不要遇見的人。
一個最好要遇見的人。
一個心懷溫柔,手持利刃之人。
尾聲
我睜開眼,從長長幻夢中醒來,看着白棋轟然一聲,碎成齑粉。
再次敗退在破執棋下。
我輕歎一聲,起身自靜室而出,小婢奉上請柬,原來是某人近日要成親。
春日裡撄鋒劍山百花盛開,幾隻小妖精遙感我至,攀上花枝張望。
我與李閣道喜,許是我氣機沉沉,被他瞧破,他問我進境如何。
奉無天中沒有劫雷,修道者破境需手執黑白子,方寸間與天征戰,此局稱為破執。
我揚灑花種,将幻境經曆悉數講與他聽。
李閣沉默一瞬,道:那些亡者是你心魔。
我回頭看他,笑着搖頭,不,你才是我的心魔,那些亡魂便是我不甘的執念和欲望。
李閣再度沉默,許久重又開口,直喚我的名字:薛虛廷,若我……
我截斷他:李閣,這是你的道,切莫為任何人折腰。
吉時已到,我沒打算留下來觀摩,起身告辭,将去迎戰破執棋。
這是最後一局。
我笑問李閣,都說大乘真人無所不知,不知這回如何?
他頓了頓,自無不勝之理。
我哈哈大笑,大乘真人雖言出法随,唯對劫數無效,你又诳我。
破執棋局虛不可見,偶爾洩露一點潮濕之意。
不知這局裡将要幾隻老鼠闖入小屋,他還會不會去搶我的煙,是不是會永遠銘記,絕口不提。
我能不能怒氣沖沖向他大喊,既然要找人試試,為什麼那個人不是我!
棋盤輕輕顫悠,此局已經開始。
我靜默稍頃,目視蒼穹,微笑着走向我的命運。
我瞠目結舌的看着充氣墊的校花瘋狂撲向她那疑似殉情的夥伴,連撓帶踹,拳腳交加,似有血海深仇。
圍觀群衆紛紛上前将其二人分開。
被她痛扁的男生狼狽萬狀,頂着滿臉血痕笑個沒完,随性灑脫得可惡,無限喧嚣裡撥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