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上胖魚顫悠悠的肚皮瞬間有點凸,紫綠二色換來換去,再加個鈴聲絕對可以讓閑雜人等避讓兩旁。
我這張臉本就不甚美貌(咳咳),腦袋上再頂個河豚似的變色魚,想來更加人如其名,無怪這沉石使者臉上寒意仿佛比白日裡厚重兩分,伸手說不準還能接到冰碴子。
我看看他腰間剔透冰劍,又瞅瞅橫跨兩頁的帝仙劍,覺得按淨度來講說不準二者有一拼,當下揚袖向前座前甲闆一展,權做相邀,“請。”
沉石使者居高臨下向我望來,目光斂動,與海面上躍動的星光幾無二緻。他右臂袖口空空蕩蕩,随風輕擺,整個人仿佛欲乘風而去,在我以為他馬上要飄走時,忽見冰劍光動,他已席地而坐。我同時感覺微微寒意迎面侵來,胖魚打個哆嗦,煽動魚鳍轉過身去,圓滾滾的屁股對着來客。我頗覺不雅,試圖把它從頭上扒拉下來,才伸手就被它吐了滿手海水。
我收回手,若無其事為沉石使者酙滿酒,“請。”
刹那凝然過後,白發使者接過古藤杯,仰首而盡,右邊空袖因之輕拂,洩出其内些許罡氣,他将空杯握在掌中,看着我重又開口:“好劍。”
我打了嗝,感到一股酒氣直沖腦門,順手将昆侖奇俠傳遞給他,“還行吧,到現在也就是個武林盟主的水平,還不如那個寒劍梓……”猛覺不對,喝多竄書了竄書了,趕緊拿酒堵嘴。
沉石使者目光從書籍上淡淡略過,道:“斬幻斷虛,好劍。”
我腦筋轉了轉,方省起他言下所指乃是白日那真船曝影的一劍,不由失笑,“多謝多謝,勉勉強強,也就記個丁等。”
使者剔透雙眸雪光一閃,忽問:“甲等如何?”
我毫不思索,“不過劍斬大千而已。”
使者霜發在海風中絲絲縷縷飄起,神色清透如水波,“其上尚有層樓?”
我笑而不答,舉手又為他滿杯,忽覺頭上一動,卻是胖魚聞到酒香,忍不住轉身傾頭,我啞然失笑,将不盡釀掬滿掌心,胖魚呼哒呼哒拍着魚鳍湊上前,嘴巴張張合合吸起酒來。
使者注目片刻,沉沉道:“其上高勝,非我所能觊觎,是此意?”他嗓音一如之前沙啞,雖是發問,語氣卻是甚為肯定。
我隻笑不語,又向掌心倒酒。
他面上冰色稍褪,初次展出絲怅然憧憬,輕喃道:“不知其上是何光景。”又滿飲此杯,目視首尾相連的古藤,淡聲道:“閣下贈酒之義記下了。”頓了頓,道:“在下濮南舊。”
這名字有意思。我哈哈一笑,将那本奇俠傳置上他膝頭,“這本送你。此間光景雖非至高至上,也自有樂趣。”随即向他抱拳,“在下嶽襄李平。”
沉石島使者,不,濮南舊冰眸凝視話本,眼神絲絲沉凝,我還以為他要将書推回來,然而下一刻他已将話本收起,亦不再開口,長身而起,向我虛虛一禮,就此離開。
我又喂了胖魚小半壺酒,直到它嘴巴裡冒出的泡泡都帶着酒氣,方收起酒具,見它搖搖晃晃的在半空還不肯走,搖頭歎氣:“你喝多了要現原身的,到時候吓跑你相公,來個和尚來砍你我可不管。”見它鼓着眼瞪我,又加上一句威脅,“真不管。”
胖魚無語看我,兩側魚鰓突然鼓起,還沒等我暈乎乎的醒過神,腦門已被一股夾滿酒氣的海水噴個正着,裡面好似還夾了個什麼玩意兒,沖得眉心生痛。
我拎起它一邊撲棱不停的魚鳍,不顧它拼命掙紮,揚手将它砸進海裡,不過稍息,碧光又自海底緩緩浮起。
這回碧光并不與船同行,隻遠遠照耀閃爍海面。我朝那團光擺了擺手,倚欄眺望,直到它化為模糊光點,終與海上星月溶為一片,方低頭下去,但見甲闆上清輝四散,有枚定水珠正停在彼處。
我俯身将定水珠拾起,隻覺指間溫熱,這枚定水珠大小與杏核仿佛,遠不及昔日歸師妹所贈那枚,想來在那小胖魚腹中磨練尚不足五十年。
可是這小小胖魚,壽命也不過八十年而已啊。
我将定水珠收進袖囊,伏欄仰首,細數天上群星,直到夜醺半醒,方重回艙中。
艙室之中,窗冷床寂,再無旁人,唯有卻邪長劍依舊閑置床腳。
我扶着桌案慢慢坐下,拾起卻邪劍置上桌面,将古藤壺與定水珠并排放在旁邊,一時心中渺茫茫空蕩蕩,似乎有許多情緒激回,又似乎什麼也沒有。
世間有情耶?無情耶?歸去否?長留否?
我也不知。
我伏案而眠,耳邊海風如嘯,依稀想起沉石使者的空袖。
那斷臂之上,分明無數冤魂孽氣橫纏,阻撓血肉不得再生。
濮南舊麼……
——零落天涯,卻悔相妒。痛絕長秋去後,楊白花飛,舊腔難譜。
不知斯人其舊日真名是何,不知這趟沉石島之路,是否将有無數冤魂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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