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抹晨光自舷窗中探進,衣袂間猶存微醺。我捂頭起身,目光掠過躺在床腳一夜的卻邪寶劍,不免歎氣,幾百年間一醉終究誤事。昨夜對越莳那般粗莽僭越,不是對金主的良好态度,需慎之戒之,想想又摸出茹苓送的那面人如其名鏡,前後左右照了一圈,果然還是八字眉眯縫眼扁扁嘴,煩惱頃刻一掃而空,俯身拾劍懸于腰間。此時有人輕輕叩門,乃是船上奴仆送來茶水點心,我吃得心滿意足,出得艙門時日頭已攀升東穹。
白船在滄海上乘風而行,隻待遙感氣機便停駐迎來有緣客,而早先船上的幾位有緣人三三倆倆各自說笑。那位冰人使者濮南舊今日也在甲闆上,面朝大海靜靜而立。我瞅一眼天上太陽,尋思還好不太熱,要不非把他烤化了不可,又瞧見鄒隽之鄭筝夫妻正與一淡青長衫之人說笑,其人清異秀出容止閑雅,正是越莳,倒難得他今日穿得如此低調。
越莳望見我登上甲闆,不過淡淡掃來一眼,便與鄒氏夫妻繼續說笑,仿若我整個人全然透明一般,與之前态度大相徑庭。
我松口氣,趴在欄杆上看海鳥随劈開的浪花一路飛翔,時不時斂翅俯沖入浪間,夾起小魚小蝦,複又振翅而起,但覺十分活潑有趣,正瞅得興高采烈,忽聽旁邊有人咳嗽一聲,“李兄好雅興呀。”轉頭但見來人身形高大,唇上八字髭須,原來是那位出身望律津群島的散修張玄橋,當下點頭緻意:“張真人。”
張玄橋一笑,“張某既親眼見閣下劍斬天地,又豈敢當面冒領‘真人’二字。”
昨日船上四周為幻翳所蔽,此人本該如鄒氏夫婦一般什麼都看不到才對;而他居然能看透幻翳,此時又與我點明此節,倒有點意思。我謙虛幾句,便道:“久聞望律津秩序嚴謹,外廂少見島上真人,今日倒是有緣。”
張玄橋撫掌大笑,“李兄是想說我們那裡的散修都像烏龜一般整日縮起來修煉,加上規矩太多死闆無比,平常難得一見罷。”
這人有趣。我笑着搖頭,“實無此意。”比起玄門正派來,散修道途可謂坎坷無比;而望律津群島以規矩為恪,令一幹出身修為天差地别的散修同氣連枝,自成天地數百年,向來讓人頗為佩服。
許是我笑容格外真誠的緣故,張玄橋态度更熱絡兩分,笑道:“不瞞李兄,我也是百年來第一次出島,實則也是個縮殼老烏龜。”
我拍欄大笑,“張兄如此拓達,實在……”還沒說完,一個幼稚尖細的聲音忽然從旁插入,“天下烏龜都似你這般與人自來熟,活不到千年早叫人炖啦!”
我和張玄橋同時轉頭,就見那位姓簡的少女不知何時來到近前,此時臉漲得通紅,正蠕動嘴唇欲要解釋什麼,卻聽那聲音又道:“你這個人怎麼長這樣子呀。哎呀媽呀,虧我一心巴火的來看,真真傷眼!白瞎了那劍法,秀秀,秀秀,快帶我走!眼睛要瞎!”
傷人眼的那個人,不用說,正是區區在下我了。
至于傷人心的這個聲音麼,分明自這少女身上發出,可她嘴唇不過微動,神色更是窘迫,無論如何也不會這般出口傷人。我牙疼的望向她裙擺,果見裙據之間貼了個巴掌大小的小絹人,因與她裙裳同色,且輕薄似紗,本不易被發現——若這小絹人不曾此刻這般倆小手掐腰喋喋不休的話。
張玄橋笑得胡子都向上翹了兩翹,低頭看着小絹人道:“這位小朋友有趣。”又向那少女抱拳,“原來簡道友是瞑心山一脈,失敬失敬。”
那少女柳眉微動,還未說話,小絹人已得意洋洋回話:“你這人還是有點見識,長得也還行,把胡子剃了行不行?我最讨厭人有胡子啦,你又不姓陸!”
少女輕歎一聲,向我二人見禮,“暝心山簡秀,見過兩位道友,真是……得罪了。”她相貌頗為秀麗,不過這一聲歎息将愁緒浸滿了眉宇。
聽到是瞑心山一脈,我不免略覺意外。此脈雖是萬墟派遠支,然而卻有獨到之密。盡管山門弟子稀少,然而皆是一時之選,臻岚法會上亦曾大展身手,其内更有一支,每代嫡傳皆将心魔煉入随身器物,借此凝實道心。這種道術雖然玄妙,亦有缺陷,缺陷之一便是這些外心魔大多都二得厲害,遇敵不分敵我,行事随心所欲,看來這小絹人也是其中一員悍将。
小絹人見我打量它,連連搖頭,兩隻小麻花辮甩來甩去,“你呀你呀你就還是留胡子吧,好歹把你臉遮一遮。”
簡秀出聲呵斥,“絹絹,不準胡說!”又向我緻歉,“李道友,絹絹口無遮攔,請你念在它年紀小原恕這一回,簡秀這廂賠禮。”
她滿臉苦色,神色十分誠懇。我瞅在眼裡十分不落忍,唉,也不知道這瞑心山秘法是個什麼鬼,讓小姑娘這麼可憐巴巴的求人,搖頭道:“簡道友不必抱歉,小事而已,我怎麼會放在心上?”說着手撫欄杆,掌中咯吧咯吧作響,生生将一小段玄精鐵欄掰斷,握在手裡捏吧兩下,松手任掌心精鐵屑随風飄散,笑道:“童言無忌嘛,再說我最喜歡這些小東西了,它們也喜歡我,呵呵。”
小絹人哆嗦兩下,縮進簡秀的裙褶裡,不服氣的探個頭,氣哼哼道:“誰喜歡你,醜人多……”下面的話卻咽回肚裡。
我笑嘻嘻盯着它,手上又掰了塊鐵欄下來。
我正和這個小家夥有說有笑,忽聽不遠處有人一聲長笑,卻是鄒隽之正向徐舒意抱拳道承讓,後者緩緩起身,臉上有幾分怅色。二人之間擺了副道棋,看來是一局方罷,赢家乃是鄒隽之,這也難怪,韋師叔說過他這位前任道侶是個臭棋簍子,他當年安排的八美輪流賽,道棋便是其中最重一環。
徐舒意脾氣乖戾,人還是痛快人,眼見技不如人,直言道:“你們夫妻倆本就棋藝高明,我輸了也不算丢人。”又瞅了瞅一邊袖手含笑的越莳,眉毛一挑,“聽聞越真人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讓我等見識下如何?”
他此言一出,甲闆上衆人目光紛紛向越莳投去。越莳神态自若,搖頭微歎:“若顧道君在此才是棋逢對手,我則是濫竽充數,萬萬不成。眼下麼,”說到這裡眸光流轉,眼神朝這邊遞來,“顧君提過李世兄棋藝高明,想來他不至于诳我罷。”說着向我展顔一笑。
一時間各人目光又嗖嗖都射了過來,小絹人用小手捂住眼,從指縫裡偷偷瞪我,嘀咕道:“一定是诳人的,下棋好的人都長得好看……”
我手掌微動,把斷鐵揉成個鐵球,向它龇牙一樂,吓得它嗖的把頭紮進簡秀裙擺,方看向越莳笑道:“真人謬贊,在下不與人對弈。”
越莳凝睇而望,“當真?”
我率然相視,“千真萬确。”
鄒隽之本來頗為期冀。此時不由面露失望,鄭筝握住他手,嫣然哂道:“夫君莫要失望,你我來一局吧。”
于是那邊熱熱鬧鬧又再布棋,張玄橋也湊熱鬧去旁觀,簡秀大概是怕二了吧唧的心魔再惹麻煩,早早下了船艙。我撫摸着斷成兩截的欄杆,開始琢磨要不要繼續看昆侖奇俠傳,忽見越莳緩步走近,離我兩步遠站下。
看來他已忘記了昨晚那點尴尬,杵在那裡靜靜看我。
我很遺憾自己重新成了個有形人,腦筋急轉正欲開口,他已先道:“李世兄說不與人對弈,是不會下棋?”說着啞了一瞬,方接着道:“還是……你不再與他人下棋?”
我本想一笑而過,然而終于沉默下去,握着鐵球的手慢慢松開,看着玄精鐵球墜入蔚藍海中,再無蹤影,聽到自己聲音漠然響起,“我不與人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