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肘抵桌旁,扶額相觀。
狂風頓止,像來時般毫無征兆,遠去亦出乎意料,室内重又陷無限靜谧。
隻有窗戶緩緩移合,擦出長長的嘎吱聲。
這線聲音越拉越弱,似被誰一把掐住喉嚨,終于無聲。
青燈在這場疾風裡僥幸生還,燈油已熬去大半,大抵支持不了個把時辰,那點火苗比之前微弱得多。
它安靜的燃燒自身,堪堪将木桌與其周圍尺餘圈亮,而之外一片濃重暗影,即便隐隐流輝的卻邪神劍此時亦晦暗不明,與黑夜融為一體。
我将目光從桌上移開,投向無光的深暗之中。
即便深夜晦暗難明,客房輪廓總隐約可辨,然而眼前這種深暗卻似吸走了所有光線,目之所極隻有無窮無盡的純粹黑色。
黑暗邊緣與燭火籠罩所在清清楚楚割裂而開,邊界似被刀刃劈分兩半。
我的影子斜鋪于明與暗之間,邊緣恰好橫過脖頸,于是頭顱便淹沒入黑界,隻剩下地上一具無頭身軀。
若油燈熄滅,頭顱身軀連成漆黑一體,不知又會如何。
我眼眸低垂,微微好奇,此時如豆燈光在黑暗裡簌簌一躍。
……黑暗裡?
我擡眼望去,光點逐一自暗處亮起,讓那種無法描摹的黑意漸漸有了層次與輪廓。
這些深深淺淺的黑影無法描述,不可名狀,似是夢境裡最稀奇古怪的拓痕,又像無意将軟膠捏成匪夷所思的姿态,縱欲複制,已不可得。
它們彼此交錯,折疊翻拗在一起,大小不一的光點在其中雜亂彙聚,像是随手戳出無數深深淺淺的洞,灌注過膿汁,再将眼睛胡亂灑入。眼睛們開始在黑暗裡無聲生長,膿腫中糾結蔓延,抻出長長的觸須,又反向将它們包裹更緊更密。
有些亮點則彼此分散,似相互厭惡一般分離很遠,間或明滅,似是随着呼吸開閉,又似氣泡被不停的戳破與點亮,而亮起一瞬,周遭那種糾結畸變便清晰的突兀出來。
是扭曲的樹根被擰幹,枯幹軀體上突出無數尖銳的細刺;是巨大異獸靜靜死去的屍體,明明早已失去形狀,成為雜亂無章的一團,隻留下凝結極其輕薄的皮膚,膿液在透明皮下閃着微光悄悄晃動,發出極其細微的流動之音。
這些光點,和光點周黑影無處不在,占滿所有空間——除了燈光籠罩的桌案——天棚,牆壁,地面,床榻,角落。
我頭顱落影的中間。
明明無風,木窗偏又再度咯咯作響。
嘎吱——
嘎吱——
嘎吱——
似有東西在無休止的沖撞窗棂。
我轉過頭,看到有團灰綠亮光從窗棂處緩慢的鼓漲而起,它形狀很模糊,亦極銳利,中央凸起似鼓,又凹似深坳。随着它逐漸蔓延擴大,其内開始響起喧嘩與喘息,初時幾不可聞,漸漸嘈雜,有曼聲低語,有尖聲高叫,有皮膚摩擦,有濃重呼吸,有喑啞呻吟。
似乎有無數莫名之物将從那團灰綠中破出。
我看着那團綠光慢慢逼近,一種深沉無比的奇異之感漫上心田。
這團綠光仿佛一扇未知之窗,我與這世間至理隻隔此窗,輕輕伸手推開,朝可聞道。
然而那并非我之道。
綠光越來越近,身側亦似有物輕移。
我垂目相視,看到一個圓形黑影從與身軀相連的暗界裡慢慢鼓起,其上兩處光點微微閃爍。
——那是我頭顱的投影。
它比紙片還要細薄,偏偏兩隻眼瞳似如真眸,就這麼一面向上盯着我看,一面以界為軸轉動整圈,于是一顆頭顱被從軀幹上撕扯擰脫。
我呼吸猛然一窒,伸手探向頸中,指間觸到絲線似的細痕,環繞脖頸整整一圈,首尾相連切分肌膚
若此時我大力去提發髻,多半會将整顆頭顱從頸上拔起,隻留下斷頸噴血。
就如虛存星野會過的刑天,手提盾斧,劈天斬地。
舊事總是令人歎息。
我雙指乾并如劍,朝斷頭影子點去。
顱影兩眼之間刹時多出個圓洞,如螢燈光登時瀉入其内,其上兩點光華倏地淬滅,頭顱之影随之猝跌回原處,晃了兩晃,似在掙紮。
就在此時,一根銀絲驟然飛出,輕黏上顱影,旋繞數圈,輕飄飄将其裹于其中,靜粘在了原地。
而同一時刻,無數銀絲蓬飛漫散,直向那團已侵上銅燈的灰綠光團覆去。短短瞬息那綠光便被銀絲裹成了個晶瑩雪團,其内隐約透出碧色。
它猶有不甘,就見雪團一邊拼命凸掙,似内容之物要破絲而出,那邊則深深凹陷,折成尖細針狀,似随時将拗折;然而無論内中怎樣掙紮,這團晶瑩絲團随之或凸或陷,始終柔韌無匹,待那光團氣力消弱,銀絲略略繃直,倏然回抽,直将整個雪團拉入來處角落,隻留下開始那根絲線,依舊悠悠粘連斷頭之影。
我循銀絲望去,見綠光微微的雪團旁有隻小蜘蛛正忙忙碌碌,上上下下拼命結網。
我笑了下,起身緻謝:“多謝援手。”
小蜘蛛并不睬我,繼續埋頭幹活。
此時燈油已然半幹,燈火跳動不休,似做最後哀舞。
勿熄燈。
我就着站起之勢,傾斜身體,輕輕吹滅油燈。
那些大大小小的光點都随之熄滅,黑暗蔓延而來。
我側過身,遮住角落蛛網那蓬隐隐綠光。
世間終于再無半點光芒,隻有無窮無盡的沉暗。
寂暗裡似有什麼慢慢來臨,無聲,無影,無質,無形。
縱然雙目辨不出半點光影層次,然而我卻知道,的的确确在到來。
我在黑暗裡定坐很久,仿佛在想什麼,又仿佛什麼也沒有想,好像在這裡,又好像回到很遠的時光之前。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難以形容的暗與靜中響起。
“與我下盤道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