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卻邪去而複返,攜劍尖一點幽幽碧血橫于我身前,細細嗡鳴振奮莫名。我指節在劍鞘輕輕一扣,躍身劍上,任卻邪劍在星辰間肆意馳騁,帶我淩空而行,如此數個呼吸上下,來到南向那片清晰如鏡之地。
這裡淨若秋霜,與韶韶桃林大相徑庭,卻是劍林幕天席地。
生平領略劍冢不知多少,如此氣象卻也不多,且此處藏劍更與尋常不同,劍身長達數丈,無數劍鋒森森直刺星空,而劍首倒立深埋入地,隻留兩側燒刃薄極銳極,其上星光晦暗,似被劍刃劈分數段。
縱目眺望,劍身柄柄光芒流轉,赤橙黃碧諸色不一,似是神光内蘊,待定睛細看,卻又覺得那團澄光分明自天外而來,無迹無痕;而地上蒼蒼沙壤間有無數死去的飛鳥,或斷頸或切腹,傷處十分整齊,想是鳥兒觸劍而亡,更落有許多殘枝斷木,切口均滑平似鏡。
我立于劍林之外,眼望這無數鳥屍斷枝,指尖輕觸卻邪,感到它的迫切,略略思忖便要踏步,忽聞側向有異,有人自旁邊繞出,見我奇道:“怎會是你?”
我轉頭相視,這人鳳目狹長,滿臉不耐之色,正是徐舒意。
我目光在他身上略略一轉,見他漫身翩翩黃衫十分潔淨,未見半點血漬,向他招呼道:“見過徐真人。”暗暗遺憾卻邪不是狗,不能一口咬上射箭之人。
徐舒意見我看他,也不知道想到什麼,眉峰挑高,冷冷道:“你看什麼?”
我不好直說,隻得打個哈哈,“想不到徐真人也在此,幸會。”
徐舒意冷笑:“适才在桃花林裡已經幸會過一次了,你沒長眼睛?也對,剛才那樣子你就是長八百隻眼睛也用不到旁人身上。”說着上上下下朝我打量。
我跟張玄橋說了半晌,又經曆适才冷箭突襲,本來已把桃林裡那點尴尬事給抛在腦後(……),不想此時又被他挑起,一時隻能連連咳嗽,又見他眼神在我身上亂竄,似許多小刀子将我裡裡外外大卸八塊,更加不爽,明知不該問還是沒忍住,皺眉道:“這個,真人,在下可是哪裡有不妥?”
徐舒意鳳目微狹,嗤笑道:“你哪裡都不妥,眼睛鼻子嘴就沒一個長得妥的。”
我一陣無語,就這人口舌業犯的,也難怪韋師叔跟他離!
……不對,是他跟韋師叔離……
我當然知道他為何找茬,就憑剛才越莳在桃林裡那出,要我撞見也隻當他私會情郎,全心綠化千重山,這種事隻有越描越黑的份,唯一辦法就是裝傻充楞,當下懇切承認:“是在下容顔粗陋,有礙觀瞻,隻望以後功行能有寸進,改頭換面,讓真人看了心情愉快。”
徐舒意本來在笑,聽到最後眼鋒變冷,“倒看不出口齒這般伶俐,可惜做人不妥,餘者也是白饒。”
我聽得頭疼,實在不想與他做甚口舌之争,便欲轉身離開,餘光稍稍一動,就見徐舒意足下,數隻無頭鳥兒在緩慢蠕動。
去意頓消。
我靜靜站在原地,眼睫微垂,做出羞愧聆聽之态,視線悄悄捕捉着那幾隻無頭鳥。
它們斷頸處早已風幹,折斷的羽根從烏黑僵硬斷頭出支棱而出,那些幹涸裂開的羽毛一下下在煽動,腐爛的無頭屍體緩緩上浮,從徐舒意的腳底無聲懸起,極慢極慢的展動着翅膀,攀升到他的膝蓋……腰間……脊背……直到腦後。
它們圍在他腦後,上上下下撲動翅膀,像張稀疏活網。
徐舒意全然不覺,仍在冷笑,“本來見你劍法不錯,還到是可造之才。你可知姓越的新婚燕爾?夫婿是誰?”
無頭鳥枯幹的翅膀向前拗彎着,一隻接一隻逐漸搭連,緊緊蜷縮的爪子,開始極緩極緩展開。
我輕歎口氣,“真人誤會了,在下與越少主并無幹系,适才不過是事起倉促……”
然後是地上幾截削段的枯枝。
枯枝仿佛有了生命,朝一個方向咯吱咯吱齊齊扭動,像人要擰幹濕手巾一般——然而徐舒意依然對此充耳不聞,他既看不見,也聽不見,隻任這些畸形的斷枝在腳邊不住扭動,直到上面那些樹刺逐漸開始生長,拉長,向四周伸展觸摸,糾纏成陷阱的緣;樹刺顫動着,朝陷阱中心探去,像一隻隻枯萎變形的手,去抓捕陷阱中的獵物。
那是徐舒意的雙足。
徐舒意見我倏然沉默,唇角一掀,泛起幾分涼意,“你大概也就劍法入了他人的眼,姓越的卻也有趣。”他口中說着有趣,眼底殊無笑意,沉沉道:“今日算我多言,你莫給嶽襄惹禍,好自為之。”
我心裡微微一動,向他拱手緻謝:“多謝真人指教。”
他身後幾柄巨劍悄然晃動,像風吹過水面,光芒恰似粼粼水波。
不,巨劍并非晃動,而變形彎曲,埋在地下的劍首依舊如一,刺入星天的劍尖也屹立不動,隻有中央的劍身像被烈火熔煉,朝兩側軟軟彎去,在中間憑空搭出一個洞。
大概是見我神色懇切,徐舒意眼中的譏诮之色稍減,又道:“你昨夜燈可亮了一夜?”
并沒有。
“是。”
他神色有幾分氣悶,“谷一弦說莫要熄燈,又說昨夜有燈熄了,也不知……”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下去。
劍洞越擴越大,明明已拗到極限,卻依舊在擴展,而兩側劍群依舊筆直朝天,屹立如一。
二者明明都在那裡,卻彼此各成一體,就好像兩個世界彼此交織交錯,又毫無幹系。
我視線重又垂落,地上無頭鳥死去已久,幹癟羽毛被風微微拂動;徐舒意頭顱後方無頭鳥們翅膀相接,利爪延張,在他脖頸上扣出大半個鋒利至極的鋼圈。
鳥兒此起彼伏喳喳叽叽,
滿地斷木殘枝,有新有舊,割面如鏡平滑;而當中分明有無數隻手,牢牢扣住徐舒意的足踝。
空洞越來越大,一股陰郁發黴的臭味從内裡湧出,然後有淺淺的光緩慢的一閃一閃。
徐舒意看我,“……你那邊如何?”
這一瞬間,鳥爪齊張,鋼圈割陷他脖頸;無數枯手霎那合攏,向他腳踝扣去。
淺光閃爍?
不,
那是眨眼!
我右手并攏,直朝他頭上掃去。
手掌觸到某種難以言說的粘膩漉濕,透骨陰寒泥濘,似乎要将我拽入無盡黑暗與腥臭的深淵裡去。
而與此同時,識海中大道金光暴漲,一股劍意沖天而起,直向那深淵斬去。
刹那之間,覆蓋一切的恐懼與秘密皆被無盡劍意淹沒。
耳邊有甚麼在嗬——嗬——嗬——,然而不過一瞬,世界便再度沉靜。
……也并沒有沉靜……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