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邪光芒之下,另一個與劍林重疊交錯的世界漸漸隐沒,如薄霧一般慢慢揮散,再也無蹤迹可尋。
卻邪橫貫星空,嘯鳴天穹,我負手長望,似乎又重回虛存星野的邊緣,獨自面對占據整個域外宇宙的晦暗惡意,手中無劍可恃,身旁無人可随,唯有黑暗漫無邊際,在心外心内野火一樣的燃。
三千界外又何來傳說裡的域外天魔與無情界天,獨黑暗永恒,時時刻刻沉澱彙聚,融成人類無法企及想象的形狀,時刻無休的向前推進壓迫,成條,成層,成片,成團。
這些不能描繪無法形容的詭異情狀扭擰攢聚,自外向内碾壓着虛存星野。
無盡壓迫之下,星野就像個薄薄的蛋殼,數不盡的縫隙自邊際向内裂開,側耳傾聽,依稀有此起彼伏的咯吱咯吱碎聲。
星野之中籠罩的,便是我日月流輝人聲鼎沸的三千界天。
黑暗沿裂縫不停蔓延,逐漸覆蓋整個殼面。不知哪個瞬間,星野嘩然崩裂,化為各種碎片被悉數吞噬,而深晦如潮水般片刻不停向三千界卷沒去。
七律空……堅壁境……昆侖百州……遁如界……勝轲界……奉無天……俱動天……
一個接一個,大千世界被晦暗覆滅,像一盞盞被吹熄的燈。
終于到了臻岚天。
不過一眨眼,世界就被黑暗包裹,便再也沒有陽光,沒有藍天,沒有海水嘩嘩奔湧,沒有鳥兒高飛振起雙翅,沒有猛獸穿越密林碰折了枝桠。
世上再無半點人聲。
隻有宇宙晦暗的海,不可抗拒的流向前方。
我伸手去挽,然而流過指間的,是無窮黑暗。
濕痕流過面頰。
那是我的眼淚。
我從漉濕掌中擡起頭,虛存星野仍在,那些極近又極遠的黑暗還在一刻不停的向内擠壓。
而我知道它即将碎裂,也許是下一刻,也許還能撐過萬年,然而像狂風中的燈火終會熄滅,這片星野終于崩解,三千界天終于再無色彩生息。
不知眼前的無盡深黯,是否也曾是一條條光華如練的銀河,其内那無數的大千,又曾是何人的故鄉。
若有人能與我并肩而立,或許能緩解這一刻的荒涼無望。
可那時候身後星域等待我的,乃是謀劃已久的四絕陣。
我在黑暗和死亡之間長久孤立,想起許許多多的人與事,最終化為一聲輕輕歎息。
我走向四絕陣中。
“喂,李平,你沒事麼?”
我蓦地驚醒,見徐舒意正皺眉看來,大概我臉色有點不好,他也不像之前那般目露兇光。
淩空橫立的卻邪不知何時歸鞘,劍柄停留在我掌中。
我惘然搖頭,“沒什麼,我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那年回憶多有模糊之處,此時在這天外惡意勾陳之下,終于重又拼成碎鏡,隻是我甯可希望它們永遠如之前一般,沉入識海的深壑。
指間尚捏着那點桃花枝,樹莖内一點碧意依依。
我沉默良久,忽心有所感,一絲神識自掌中流出,潤過這點桃花枝,看到枝條在掌心倏然伸延,其上催生數點芽孢,眨眼之間,新芽舒動,幾朵桃花紛紛如蝶綻放。
我松開手,這根桃枝墜落,觸及地面時候迅速鑽入根須張漫,而枝頭桃花楚楚,盈盈欲滴,怕是無人會信片刻之前這還是寸許斷枝。
生與死,永恒與瞬變,一線生機或是洗頸就戮,也在花開一念間。
不知我臉上是個什麼神色,徐舒意怒色漸漸消失,他目光自桃花上收回,聲音平靜,“若非功行相貌大為不同,你這樣子倒令我想起一人。”
我自然所知他言下所指何人,微微一笑,伸手掐過朵桃花,揮手揮入他衣襟之間,輕聲道:“莫取下,也莫熄燈。”說罷手按卻邪,乘風遁去。
我在星空下穿遊,偶有鷹隼展翅相伴,我摸摸它們毛茸茸的腦袋,心中一片空茫。
自死而複生以來,心心念念隻有成道,之前生死情仇雖然略存芥蒂,其實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原以為自己豁達,原來隻因見過宙空間最絕望的海,才不介意足下幾點沙石。
我以為對大道的追逐是因道心堅定,矢志不渝,卻不知那原來隻因絕望。
我幾乎想起了那日的一切,卻依舊記不清面對域外真實,是否曾向身旁伸出手去,那時候我想握住的,又是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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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疾馳個把時辰,明明已接近沉石島邊際,卻始終無法真正靠近,隻有無限星光垂墜如簾,将島邊層層遮擋。我環行島周,見沿岸皆是如此,沉石島就像一顆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蠶繭,内外皆被星光隔絕,中央亦是模糊渾沌,在薄翳裡飄動幻化不休;而四處明淨之地,除了之前桃花林和劍林外,另外兩處各是一灣光芒四射如漾水銀的深潭,還有一片山林,其内樓閣參差,檐下銅鈴随風輕鳴。
此時星光轉微天色沉暗,眼見着即将入夜,我向那片銀光燦燦的水潭投去一眼,轉身返回客棧。
如昨日一般,正堂之内燭光盈盈,兩位島主正沉湎弈棋。濮南舊立于不遠處,似是永不融化的堅冰,他身邊長桌上,四盞油燈正靜靜燃燒。
我朝濮南舊拱拱手,上前提燈。谷一弦忽然從棋局中擡頭向我看來,微笑開口:“道友劍法造詣高絕,領教了。”
他說的是領教,而不是見識。
我報之微笑,盡量謙虛,“尚需努力。”
谷一弦與我對視少頃,開口相邀:“手談一局如何?”
對面谷一思手中正緩緩粘起一顆棋子,聞言忽然身軀凝住,便是濮南舊也轉目相視,目光似有震動。
我凝視谷一弦,燭火那張臉如此韶秀超逸,令人幾要生出并非男子的錯覺。
不期然想起昔年的戲谑之言。
——喂,男子長成你這般,不覺得慚愧麼?
“我不與人下棋。”我直面着那張面孔,平心靜氣的回答,餘光觑見對局的谷一思烏黑身形在燭火間飄渺浮蕩,似如濃煙時聚時散。
谷一弦回視我,對這種回答似不驚訝,目光清淡若有所思,這時門口忽然傳來笑聲,“之前被李道友拒絕過一次本覺遺憾,今日方知原來道友一視同仁。”卻是歸來的鄒隽之夫婦。
谷一弦淺笑了下,再無言語,重新低頭沉湎棋盤,與其兄兩道影子鋪陳于地,内中漆黑不見底。
鄒隽之走過提油燈,身上長衫形制與桃林旁觀之時有細微不同。他見我看他,面上略浮起幾分尴尬,“李道友,白天這個……”話還沒有說完,夫人鄭筝打斷他,“夫君,天色不早了,該讓道友早些回房休息才是。”她聲音柔婉,身披其夫天青鶴氅,燭火下愈顯風姿綽約。
鄒隽之被她打岔也不生氣,打量着我目光頗為稀奇,似乎掂量我到底何德何能竟入了越少主青眼。鄭筝嫣然一笑,挽起他手向客房走去。
此時桌上隻剩一道油燈。
我提燈将行,忽聽門闆咣當一聲,從外沖入一入,身形纖細,正是簡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