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一眼他遍布身軀的皲裂傷口,看似傷勢已止,實則各處依舊在不停脫水縮裂,全賴無數劍芒為絲為線,穿皮扯肉,将其勉強湊到一起。
這剝皮蝕骨之痛,自今時起,他要在這小界中日夜承受,直至我大乘之前。
此時此刻,李某所能做的,也不過如此罷了。
而此時對面之人還在等個答案,滿身暗傷,一地狼藉。
我暗歎一聲,扯過身上披氅,揚手飛出。
披氅飒飒飄落,恰恰掩過他一身創傷。
“是這樣,那本書,咳咳,”我咳嗽兩聲,大吹大擂的還真讓不習慣,“就是你在船上看的那本,天下第一仙,你不是還沒看完麼?其實那本不算好,我這裡還有更好看的,頂頂好看。是講一個叫寒劍梓……寒劍子,那才是驚天地動鬼神,五雷轟頂不負此生……嗯,若沒有同好暢讀交心,我實在是心有不甘,夜不能眠啊。”
白帆使駐劍而立,臉上些許茫然,似乎聽不明白這番吹捧。
看來不下血本不行,我狠咬下牙根,決心不要臉皮了!
“實不相瞞,此等著作乃是我嶽襄派秘傳,向不外傳,隻有交好教派方能一覽,如今已經入圍。”
白帆使獨眼中露出些許奇異之色,開口問道:“入圍?鬥劍法會?”
……
我把卻邪捏得死緊,鄭重點頭,“不錯,不錯,正是驚世駭俗,令日月無光的大作,惜乎流傳不廣,沒有同好一同研讀琢磨啊。”
良心也不要了!
“驚世駭俗?日月無光?”浦南舊喃喃重複,疤面上忽然露出一點笑意,“為什麼我總覺得閣下在诳我?”
我把額頭壓上卻邪劍首,艱難搖頭,“真沒有,委實大作,當真有血有肉,還有骨血……”說到此處再也扯不下去,嗤的笑出聲,這笑都是開個頭就止不下,哈哈哈哈直笑得前仰後合,匣中卻邪跟着一道丁丁咣咣,稀裡嘩啦。
浦南舊站在對面望我,臉上一點笑影似如漣漪徐徐擴開,終于明亮。
縱然他灰發疤面,滿身狼藉,這笑容亮起時,仍舊掩不住超逸拔俗,潇灑明澈。
和蕭真真所述,一般無二。
——我家師尊才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不像你就生了一張臉!不對,臉也沒有!
我簡直被她氣死。
——那你整日還纏我作甚!
——我配不上師尊,配你綽綽還有富餘!
這隻妖女牙尖嘴利,那時我修為尚低不是對手,被堵得啞口無言,轉頭見好友在旁優哉遊哉飲茶,對這攤亂局視若無睹,劈手奪過他茶碗,惡狠狠道:“你這麼想嫁人,嫁薛兄正好,他總有臉!”
妖女哪能中這驅虎吞狼之計,怒氣沖沖:“就算你從前有婚約,現在人都跑了,還好我要你!說,幹不幹!”
我被戳個透心涼,氣急敗壞,“不幹!”
“我都不嫌你前日才築基!”
“對,我就才築基,我就修為低!我就誰也不娶!”
“我等你金丹……”
“不幹!”
“那……”
“元嬰不幹煉虛不幹大乘也不幹!”
當啷當啷,妖女提劍便斬,我側身想閃,誰知悶酒喝得腿軟,好懸沒着了道,一把火騰地竄起,抽出青劍和她對砍。
好友端回茶盞,氣定神閑的續上杯茶,對這場混戰看也不看。
往事俱去,隻料不到前生一場緣,原來應在此世。
……那也是孽緣。
笑容扯動遍體傷處,浦南舊稍稍皺了眉頭。在他一舉一動間,有細細灰塵從微小縫隙裡掉出,好像他體内裝滿了無窮無盡的沙屑,而裝裹的皮囊又太過破舊,
他神情很快平複,沉聲道:“将要入夜,請先回客棧。”他嘴上催促我,自己身形一動不動。
這一刻,他又變回當日白帆上那面無表情的使者。
我沉默片刻,抱拳相向,“多謝提醒,告辭。”轉身離開,待走出許久,到底忍不住回頭。
而浦南舊仍舊定在原地不動,似向這方遙遙相望,那襲披氅迎風飄飛,像一面灰撲撲的旗幟。
我再次回望他的上方。
這人與他頭頂的星空間,懸吊了密密麻麻的細線。
他的頭顱,軀幹,四肢,指趾,所有的一切,就連瞳孔在内,皆被這些無痕無迹之線所牽扯。這些細線或拉或提,将他所有舉止動作牢牢桎梏。
他每踏一步,便有無數絲線同時起伏彎折,他每一次轉眼,每一回涕怒,皆與細線勾拽息息相關。
到底是他舉動牽引了細線,或者這些線令他悲或笑,恐怕世間無人能夠分辨。
絲線另一端,牢牢系在他頭頂的這片星群上。
這是煉虛之上的手端,如今的李平隻有無可奈何。
浦南舊他,可曾明白自己早已不在世上了嗎?
他又是否知曉,那片馳騁四海的白帆,實際不過是這片兇惡群星投過的戾影?
他忘記自身,忘記今生,甚至連名字都記不起,因為他不過是這片虛幻星帆中的一縷殘魂。
——我家師尊才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我想起那氣焰嚣張的妖女談起她師傅時兩眼怎樣的發亮,她家師傅如何風采照人,一杆洞笙清音回響三千界州。
——小時候我害怕睡不着,師傅就吹笙給我聽,馬上就睡了,神準!
她低聲哼哼半天試圖學唱,可惜實在不着調,我不耐煩起來,正好身旁有棵垂柳,便夾下隻柳葉撮起放在嘴邊,想着适才的調子嘗試吹了兩下。這凡間的玩意我也是第一次試,開始不免斷斷歇歇,後面就順暢不少,不知怎麼的,居然就把她那曲順溜下來,待一曲已畢放下柳葉,迎頭撞見好友稀奇又明亮的目光,不覺有點赧然。
啪啪啪!
妖女眼拍着巴掌,眼神亮亮。
——就是這個調,原來李閣你吹葉也這般厲害!
我有點後悔自己嘚瑟,隻怕她鬧着又要嫁我,就聽她聲音忽然沉靜下來。
——你将來有了徒弟,要是他也鬧着不睡覺,記得吹給他聽啊。
……
待此間事了,當去一趟昆侖百州。
蕭真真上天入地尋她師傅已有百年,師徒一場,總該有場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