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天地仍舊星鬥漫天,銀河暗轉,風聲凜凜,野草在寒冬裡中簇簇而抖,同入畫時似無不同,唯獨石壁之前,另有人影長身而立。
一片竹葉自肩頭輕輕飄墜下,我拂入掌心,擡目看向斯人。星穹之下見他肌發如銀雙眸透淨,腰間冰劍剔透,整個人似清冰雕出,唯有右袖空空蕩蕩随風漫卷,略略欠身緻意,“濮使者。”
白帆使默然不語,似陷入思忖之中。
我見過禮,掉頭便走,步履方起忽聽身後他徐徐開口,“裡面有什麼?”聲音啞如磨沙。
掌中竹葉早已化成塵屑,風過指間,雲煙淺淺飄漫。
我拍拍手掌,搖頭道:“幻象而已。”
他手扶劍柄,眉宇沉沉,“你眼中隻見幻象?”
這話聽來稀奇,似憤懑似嗔怨,更懷抱幾分沉郁傷憾,聽得我心裡頓時一虛,瞬間将前生今世數十……不是,也就數……嗯,那麼一兩根的愛恨情仇線捋過一通,确認實在查無此人,方才理直氣壯的顧左右而言它:“濮使者來此……”
白帆使色如春冰,再度冷冷逼問:“你眼中隻見幻象?”
天際星光落上他肩頭與衣袂,盈盈皆清晖,愈發襯出一雙眼,野火叢生。
我目光在他頭頂星辰上梭巡片刻,輕輕唔了一聲,“不值一提。”
他無色雙唇慢慢緊繃,幾成一線,明晰眼底陰霾泛起,劍氣自身周氤氲蒸騰,漸漸激蕩,片刻之間竟漲如怒潮,而腰間那柄冰劍縱刃在匣中,仍可聞得擊鳴之音,似也按捺不住,正怒嘯勃發。
我按住戰意鼓蕩的卻邪劍,聽他冷聲再問,“不值一提?”不由哂然搖頭,轉身欲去。
——嘿。
似有人一聲冷笑。
周遭陡變,天地無光,隻聞濤聲咆哮,天崩地裂。
原是巨浪遮天蔽日。
怒潮自四面八方沖撞而來,轟鳴聲震耳欲聾,更間雜無數星子山巒窸窣破裂之音,下個刹那這一隅宇宙便要被碾碎成末。
我在危機中不合時宜的愣住。
這潮聲怎會如此熟稔,昔日領教過不知多少次。
每次都是這般怒潮暴起,每次都迎來一樣的劍聲。
掌中卻邪脫鞘而出。
一道虹影從無邊黑暗間切出,于是這黑暗随虹影被割開兩段,上下相立,整齊劃一,裂隙之間尚見瓢潑潮水不住傾瀉而落,就連這潮水被截成前浪與後浪。
侵漫星野的晦暗在裂口處一觸即散,如兩張巨網同時被大力拉扯,上片騰空,下片入地,頃刻間消弭得無影無蹤。
我收劍入鞘。
那白帆使站在兩片黑暗的豁口裡,神情怔忪,方要開口,忽似有所感,身形如飛鳥般掠起。
悶雷似的轟響從地底傳動而上,一道巨大劍痕從他足下裂開,一路吱嘎吱嘎縱橫直去,直接攀上石壁,裂痕到處,石子碎沙紛紛墜落。
我退後數步,轟然巨響間,那塊石壁崩塌小半,一時石落如雨,前赴後繼前方深淵堕落。
隔着這飛沙走石,漫天塵土,白帆使浦南舊與我遙遙相望。
他眼底陰霾已褪得幹淨,隻剩眉宇間依稀茫然,良久方道:“好劍法。”
我欠欠身,“僥幸。”
這倒不是瞎謙虛,到底我如今不過金丹修為,若是真刀實槍鬥上一場,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然而這幕後隻手錯就錯在對我過分忌憚,是以勾連域外真實,反倒讓我輕輕松松赢了這一仗。
自在虛存星野直面那無窮無盡的空寂以後,無論死生輪回,總是一點晦暗虛渺如影随形,仿佛跗骨之蛆,無時無刻不在魂魄周圍徘徊窺伺,但凡尋得一絲缺口,便能将我生生吞噬。
然而前生今世,無論境遇幾何,聚散幾多,我心匪石,終不可轉。
于是這點微不可查的晦寂就成了光的影,臂的指,唯有垂首屈從。
而我也因此終于生起些熱望,或許浩瀚環宇裡,尚有某種我不知曉的法度規則可令域外黑暗渙散,或許這一天生機終不能滅。
當然話扯得有點遠了。
若這晦暗這般容易被操縱征服,我懷世間至高至劍之法,又何苦曆經兩世颠沛流離?何況旁人?
我這邊腦筋還沒轉完,對面冰人忽地身形一顫,口中嗬嗬作響,身體也因劇痛半彎蜷縮。
他本滿頭秀發如銀,此時從發梢慢慢起了灰色,一寸接一寸,先是發梢,随後發鬓,然後道了發根,直蔓延脖頸面孔。
他身上銀衫開始幅幅碎裂,露出大片赤裸肌膚。一身皮膚本晶瑩如冰,此時卻仿佛被抽幹全部水分,再放在烈日下暴曬,開始迅速脫水皲裂,更有數不清的灰屑從皲裂的邊緣洩出,很快就被封吹散,而皲裂肌膚深深皺縮,幾與陳年橘皮無差。
詭術反噬,救無可救。
我默然相視,這等閑事本與我無幹,他作繭自縛,正是咎由自取,怎奈這虎口火辣辣的,好像又被誰咬了一口。
……哎,适才那招似模似樣,九成九是那妖女一派的正宗真傳……
那妖女要知她家真傳竟然如此慘亡,隻咬一口怕是不解她氣,搞不好會被塞入醬缸做成腌菜,下肚之前還得邦邦邦剁個稀碎,大火加高湯,狠狠煎炒烹炸一番方才罷休。
罷罷罷,誰叫李閣欠她老大一筆人情。
我抓起卻邪,朝他擲去。
卻邪淩空而去,在那痛苦倒地之人上方停駐不前,如同生出雙眼,圍着他兜兜轉徐徐繞行,自遠而近,由慢而快,劍光顫顫閃閃,初時如稀疏梨花靜靜飄動,到後來便迸出無數細簌紫電,如藤似網,将其人牢牢縛在中央。
不知過了多了,當中無限銀光霍然泛出
卻邪一聲歡嘯,破空而立,直向我懷中投來。
我随便撸把它兩下,聞得地上之人破碎呻吟之音漸止。
他慢慢起身,向我擡起眼來。
可惜了,隻這麼一會功夫,從前那張玉面就給毀了個差不離。一隻左目黯淡無光,顯然已盲,右眼也沒好哪去,眼皮缺了個角。左額頭數道疤痕深深鑿落,刻過鼻梁直劃到右腮,至于軀體四肢則更加凄慘,左一撇右一捺的,深處可見骨,淺處也腠理外翻,還不如螃蟹齊整。
這傷殘破敗之人勉強撐起半隻獨眼,掙紮發問:“為什麼?”聲音倒是照舊喑啞難聽。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倒也不妨礙我明白。
——為什麼?
——為什麼費力救我?
我一時答不出,也難以回答,隻覺丹田氣息亂竄,真息波蕩,金丹上下浮蕩不停。這番行徑扯動金丹真息,沒個三五年緩不過來。
也沒啥,挺好,免了惦記哪天嶽襄突然冒出個十年元嬰的奇才,哈哈哈。
我打個哈哈想蒙混過關,然而對面之人曆經此番非人折磨,顯然痛極,卻仍舊以劍支地,獨目之中光芒凜冽。
這叫我該怎麼說?
跟他說那招潮索天地乃是訴真教奧義,非真傳弟子不得授。而那大名鼎鼎的邪派名家訴真教,一代其實隻有一個真傳。
還真是個邪教,難怪養出個喜歡咬人的妖女。
再跟他說,妖女曾講過,她幼時孤苦,全賴師尊将她養大,待她稍有成就,師尊卻失蹤不見,她尋遍數十界天也不見其蹤?
妖女曾口口聲聲師尊如何超逸峻拔,如冰如峰,不知他困鎖小界,早已忘了從前,連名字都已全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