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荒寂,一捧火苗忽上忽下,龐然巨影在晦暗裡森然如峰。
我執劍而立,墨色液滴自劍尖一顆顆滾落。
不知過了幾許時光,身後牆壁傳來咯吱咯吱之聲,鏽迹斑斑的鐵闆摩擦夾雜着馬兒的嘶鳴。原來身後所依并非牆壁,而是入口處黑鐵大門。
鐵門兩側霍然洞開,有位騎士疾馳而來,□□黑色駿馬騰空而起,四蹄起落塵埃揚濺,其後無數火把蜿蜒流轉,恍如火龍盤旋穿梭荒野。瞬息之間騎士已搶到我身邊,他縱身下馬,胸口因為劇烈喘息而上下起伏,鬓角下颌布滿汗滴,他吸了口氣,在喘息裡勉強出聲,“李……”
我望向他,笑意漸漸彌入眼底,伸指壓上雙唇稍作噓聲,“噓——看那裡。”卻邪劍鋒點向巨影,我聽到自己輕輕開口,“下雨了,越……公主。”
餘音方響耳畔,龐大山巒驟然爆開一聲震天巨響,仿佛驚雷炸裂,遮天黑影一瞬崩散。
血口利齒被撕成無數腥臭碎片,狂雨瓢潑拍上地面,所有一切皆被暴烈的撞擊所淹沒,無盡的黑紅碎片卷蕩翻騰,最終化為齑粉,漸漸擴散蔓延,仿佛墨汁洇染大地。
這場血雨肆虐幾刻又幾分,終于緩緩停歇。
祭壇裡的火光早已湮滅,此時此刻,卻也無須這一點殘光。
天空被雨洗淨了。
它漸漸清湛,星辰一顆接一顆的點燃,不知不覺間滿天河燈;雲朵輕盈遊曳其間,星子明明昧昧的,微微眨眼。
卻邪锵踉踉回鞘。
我立于星空之下,遠方飛鳥在清鳴。
越莳站在身側,喘息早已平定,沉默着與我一道見證這血雨與澄風,待駿馬又一聲長嘶,他終于轉頭看來,目光深深難辨,半晌方開口:“你的傷……”似想伸手攙扶。
我擡起劍柄擋住他的手,被他一言提醒,忽然就覺得冷,深入骨髓的痛也一道發作,也分不清哪裡痛,總之在滿是利齒的甬道裡一路滑墜,早就身披無數創口,千關百竅都在流血。
我蹭蹭眼,将眼前那層模糊血色拭去,方見身旁人滿面風塵濁屑,與平素清蓮般的模樣大相徑庭,不由一樂,不想牽動傷口,沒忍住龇了一聲,道:“公主……不……主公,回宮還要勞煩多請幾個禦醫。”
越莳眼眸裡盈滿星光,他縮回手,微笑着歎息着,轉身扯動缰繩,讓開一條歸路。
他身後跟随着浩浩蕩蕩的禁軍,戰袍烈烈生輝,銀甲片爍爍寒光,手中火把燃燒正烈,将滿是苔藓的甬道照如橙色光帶。
我行走在璀璨光帶之中,步履到處,烈焰傾低,似是火龍小心屏息,俯首等待。
火龍盡頭停了架車輿好生熟稔,正是送我出嫁那台,這番它又見證了我斬夫而還。
我挑開羅紗翻身想上車,可周身疼痛忽然鑽心,手一松,猛一頭載下,好險沒卷到車輪裡去,兩旁侍從見勢不妙,手疾眼快将我架住,嘴裡一二三齊聲吆喝,連聳帶托的把我弄上了車。
我一頭栽倒車内,再不知日月晨昏。
……
恍惚又置身虛存星野,仿佛有誰與誰正自傾談,聲音斷斷續續,若有似無。
——……那就再來一次……
——……天意……
——……追索……大道……當……
——……你執意……我……
——……今生……乃……望……
——李閣。
——李閣!
這名字震碎幻境,我悚然而驚,猛地睜眼。
一人正在塌上支頭看我,與我四目相對,綻出一個笑容,“李平。”
我眨眨眼,隻見四壁雕欄玉砌珠圍翠繞的,并非客棧鬥室,當是大燕國深宮之内,身上也裹得跟個番邦粽子一樣,開棺就能還魂,不由歎氣,“大燕禦醫也不過如此。”
越莳笑了,悠然道:“你身上傷口一層層,切得跟魚鱗似的,這般已稱得上手段高明了。”
他甚少說這般俏皮話,我不免一怔,向他着意打量過去,見他衣袂翩翩,華服錦繡,比從前更顯人間矜貴,試探道:“真是公主?”
越莳伸出指頭搖了搖,“非也非也。”見我皺眉琢磨,笑容加深,“長公主。”
我絕倒,渾身上下魚鱗……不是,傷口一起抽抽的疼,龇牙咧嘴的道:“我就知道。”
怎麼可能是國師這麼正經的畫風!
越莳收攏笑容,搖頭道:“我醒來卻晚了些,知道你已出嫁,”(我糾正他:是出征),他自顧自道:“這才追去,險險來不及。”
他輕歎一聲,“那時我說若是遇到生死難關,你隻要保全自身就好。”
……不是娶就是嫁,怎麼保也全乎不了。
當然我半字不敢朝這邊扯,隻努力打個哈欠,唯恐他裝看不見,眯眼張嘴足足片刻,連脖筋都拽得生疼。
長公主瞄我兩眼,大抵是覺得我這回當真被切得零碎,不修一修不行,道:“你先歇息。”說着瑩然一笑,“驸馬之事,明日再議。”似是無意朝牆角掃過一眼,這才起身離去。
我一口悶氣堵住胸口,目視角落斷喝出聲:“滾出來!”
拳頭大的陰影從角落裡慢漫溢出,須子一點點探出,拉出極細的幾根懸絲,待邊緣觸上懸挂牆壁的畫卷,便迫不及待的成團彈起,倏地隐入濃墨重彩的景色中。
我橫了眼突然間凹凸起伏的水墨山巒,合眼入夢。
再睜開眼時已是月上中霄,燭光盈盈,梅窗幽靜。
壁上山水畫激動的一抖,迫不及待甩出一團墨迹,這團墨迹絲絲縷縷的懸于半空,時而渾然成圓,時而棱角見方,最後七擰八繞的纏出一條麻花。
我翻身坐起,開始拆身上嚴嚴實實的細布,三下兩下的将臂膀所纏綢布扯脫,接着撕去腰背間緊裹的白綢。我這頭忙着扯裹傷綢布,那頭墨團開始又扭又攪,往死裡盤繞,最後糾結成了塊卵石大的疙瘩;待我撕下腰間最後一片雪緞,低頭見上身布滿血痕傷口,不由搖搖頭,那塊疙瘩也跟着嘎嘣一聲從中間裂開,大滴大滴的水珠打從中間冒出。
我斜它一眼,抓起亵衣披上,繼續清理綁住腿傷的綢帶,膝蓋處和皮肉粘得結實,撕扯間拉得皮肉分離,鮮血直流,疼得我猛抽涼氣。那卵石疙瘩也随之狠狠收縮一下,發出長長抽泣聲。
我一樂,低頭穿靴,笑道:“如今知道怕了?沒見你啃我的時候也少下嘴……呲——”卻是用勁大了些,腳踝上創口重又裂開。
那疙瘩僵在原處,瞬時便縮得更緊實,都要收成了盤扣。
我一面龇牙咧嘴一面系好衣帶,剛要去抓外袍,那疙瘩突然向前一蹿,繞着我流血的腳踝急速繞圈,蕩起陣陣溫熱小風,鼓得袍子下擺飄飄飛揚。
我哂然:“此刻才來拍馬屁也不嫌晚?”
陣風停下,疙瘩靜了靜,突然就跟想開了似的舒展起來。
它先從紐扣漲回卵石,再松成臉盆大小,最後攤成個磨盤,隻是仍舊隻有毫厘之寬。這片扁盤上下扭動數次,仿佛吸飽了氣,整個鼓脹而起,蓬蓬松松的越飄越高,直到天棚,随之怦然一聲輕響,這個漂浮氣囊裂開千塊萬塊,再下個瞬間碎片重聚,這回已彙成人形。
人形匍匐在地不敢擡頭,嘴裡嗫嚅私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也……”
我摘下懸在床邊的卻邪,感到其内仍舊寂寂,全無半點動靜,看來這個小境仍舊将一切鎖在凡間,不免真起了點興趣,朝跪倒人形遞去一眼,見它俯身于地,臉貼地面全然不擡,揚眉笑道:“你沒臉見人?”
它又嘤嘤抽泣一聲,哭唧唧的道:“本來挑了最最漂亮的臉,可,可大王您說,‘直至此世之終,不許以這副形容現世’……我不敢忤逆,好不容易換張好看的臉,……然後又被你扒了皮……我好慘……”
我扶劍看它,陰慘慘的道:“你不敢對我忤逆,倒是敢娶?”
它身形頓時縮小一圈,支支吾吾道:“……天太黑,小的眼神不好,沒看清……”
我冷笑:“難道不是認定我法力全無,身為凡人任你擺布?”
人形哆嗦兩下,忽然捂臉開始哭,“……嗚嗚,大王您果然明見萬裡燭照天下雨露蒼生澤被宇宙古往今來龍行虎步上天入地唯我獨尊……”
我隻覺耳旁蒼蠅又再嗡嗡叫,立眉瞪眼:“閉嘴!”
人形身體攤成一片,不敢大聲哭,隻悶着抽抽搭搭。
我慢慢敲動卻邪,琢磨半天,始終有一事不明,開口問道:“你乃小境化身倒不出奇,隻是此間如何成了大燕國?”——此事确實奇怪,難不成這小境也愛看昆侖奇俠傳?
人形一楞,就想擡頭分辨,這脖子剛一聳,似突然警醒,雙手雙腳猛然齊出把臉牢牢遮住。
這等柔術實令我歎為觀止,搖頭道:“妖魔鬼怪我見多了,你臉就算是塊白闆也不出奇。”
人形從合攏的手腳間悶聲悶氣的道:“…本來就是白闆……我得變個好看的讓大王看,你不懂,這就叫人生隻如初見,一見傾心幾百年。”
這個小境的文化水平實在和茹苓不相上下,我懶得和它廢話,就聽它繼續嘟嘟囔囔抱怨道:“……這裡本來就是大燕國,很久之前就是了,劍客以武破境一攬衆美的傳說好幾百年了,大王居然沒細看,難為我好不容易寫了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