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還一頭霧水,待到最後一句聳然而驚,“那本子你寫的?”
人形脊背一挺,似是十分自豪,“是!島上來得人多了,劍仙故事也講得不計其數,我心血來潮,想象那劍仙風采激動不已,揮動如椽大筆,寫下這千古流芳的文章,讓世人膜拜傳頌……”
“閉嘴!”
“喳!”
我太陽穴一下一下的跳,心裡模模糊糊升起個不怎麼好的念頭,磨牙道:“那本子裡的劍仙到底有什麼故事?”見人形仿佛精神大振就要口沫橫飛的模樣,出聲喝止:“一句話說完!”
人形委屈的低頭,小聲開口。
“據說那位劍仙師出名門天資絕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二十築基五十金丹百年煉虛遲早得飛升成仙這還不算他英俊潇灑美麗動人純粹溫厚冷酷暴虐情有獨鐘博愛多情從天上神仙到武林至尊還有魔界妖王連同黑白無常統統都和他愛得死去活來更别說燕國公主郡主太子世子就連山裡的野雞不分公母隻要成精他都收了小的一句話說完了!”
……
我拔劍而起,怒不可遏:“信口雌黃!”
人形驚喜萬分:“大王高明,怎知小人姓名?”
我這句天外飛仙狠狠噎了下,待回神過來氣勢已沮,這劍就有點斬不下去,直到這團人形慢慢蜷塌,縮成了黃豆大的丁點,方冷笑開口:“信口雌黃,無中生有,倒是小看你了。”
人形抖若篩糠,半晌小聲分辯:“……小的天資橫溢才高八鬥,這個實在難以克制……”
我懶得理它胡言亂語,仰頭望向天棚,心念轉動,将這些亂七八糟的線頭逐一厘清。
天下修士十年一入沉石島,風雲機會聚首攀談,自不免扯出許多真真假假的奇聞異事,都被這成精界靈聽入耳中,不僅化出信口雌黃這種真形,更牽強附會出些荒唐故事;這故事又輾轉流出小界,被無聊書商整理刊印四處販賣,為嚴師弟無意撞見,恰逢我這師兄将有遠行,他便傾囊買下以排遣我的無聊,如此陰差陽錯的這本子又被帶回了島中,内外虛實參差交錯,于是虛境化實,實境轉虛。
我說怎麼這一通魔改,連主角都換了,原來李逵李鬼本委實難辨。
巧合?
我暗自冷笑,世間哪有這許多巧合,隻是不知哪位大能留一手閑棋罷了,還不知後手為何,又不免暗叫僥幸,還好是這個終點本子,要是穿入茹苓那本煌煌巨作,如今骨血都不知留下多少了…想到此處不由狠狠打個寒噤。
大概是覺出我怒氣稍歇,黃豆小人身形又回複到闆凳大小,仍舊跪地不起,絲毫不敢擡頭。
我想了想那座巨口疊嶂的山巒,再琢磨下它的名字,倒覺得應景,直接道:“你不去繼續為禍人間,來此何意?”
闆凳小人身體亮了滅滅了又亮,閃得跟螢火蟲沒兩樣,“大王明鑒,實在是上命難為,小的才有許多不得已,這回全賴大王之助得脫自由,實在是老天有眼啊。其實小的素來悲天憫人心慈手軟菩薩心腸,實在想來加入,而不是來拆散……”
“閉嘴!”
“喳!”
我斜眼打量這個闆凳,見它雖哆哆嗦嗦的不成樣,倒沒沾染之前那些烏煙瘴氣的東西,猜到大概這一劍下去将真靈從種種桎梏中剝分出來。說起來這本非金丹境力所能及,隻是這小界與域外真實共生已久,天條規制早就被侵襲得千瘡百孔,我所修又是無枝劍,縱無法力,然而全力一擊之下束縛真靈的律令規條也不免當即灰飛煙滅。
其時一劍斬落,未曾料到有這等變化,也算無心插柳。
想通此節,我的眼神不免溫和兩分,揮手道:“罷了,也是造化,你自去吧。”長劍回鞘,将滿地染得深紅淺紅的綢緞踢向一處。
闆凳小人知機,登時團做一個球滿地亂滾,轉瞬間就将許多血綢卷得緊緊實實,像塊抹布一樣蓋上在綢卷,四肢各垂一邊,仍舊不肯擡頭。
我瞧得直樂,在桌案邊坐下,一邊喝茶一邊瞅它,“這是做什麼?”——嗯,這果子茶還挺甜。
小人期期艾艾的道:“這個……大王是大恩人,這救命之恩就應該以身相許坦誠相見至死不逾……”
我一口茶好險嗆進嗓子眼,氣急道:“胡說八道!”突然想到這八成是它小名,趕緊補上兩字,“不要!”
不知為何這小人好似膽氣壯了不少,居然開始還嘴,“大王啊,你定是不知道,其實小的我本事很大,但凡别人嘴裡說過的,我都能化形;你愛女子我能貌比貂蟬,你愛男子我能賽過潘安,你要愛半男半女我能上身貂蟬下身潘安,你要愛不男不女的……”
“閉嘴!”
“喳!”
我素知這種小界化靈初獲新生最是死腦筋,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個啥雛鳥效應,如我這如此低調平凡之人讓它跟随着實不适當,哼哼道:“我不娶不嫁不納也不收奴婢靈寵,你可以死心了。”
闆凳小人悶着頭不吱聲,身體漸漸黯淡幹癟,很快壓在身下的血帶子又開始溢出紅色液體來,我想起他的本事,唯恐它變成個影子偷偷跟随,略略琢磨,補上兩句,“你要想跟着不是不行,隻要應下兩條。”
小人形身體驟亮,跟豬囊泡似的瞬間就發了起來,雙手遮住臉,擡頭從指縫裡悄悄往外瞧,細聲細氣的道:“大王請講。”
“看到沒?”我指指自己的臉,“我這個人低調得很,跟班絕對不能長得比我好。”
它啊了一聲,脖子瞬間耷拉了下去,又沒忍住從指頭縫裡瞄兩下,半天哽咽道:“……這也太難了……”我聽得牙根泛癢,忽眼前一花,那道人形已從綢緞上飄飛而起,抻臂伸腰,舒舒展展,隻一會就長成個少年模樣。
少年容長臉,彎月眼,唇紅齒白的十分秀氣,見我目光霍霍瞪它,苦着臉将下颌拉長兩寸,“比你醜了吧,嗚嗚……”
我想揍他,到底扶額失笑,看他哭唧唧的整理衣角,搖搖手指道:“還有第二條。”
少年界靈打了個激靈,一臉生不如死的表情,“那是什麼……”
我笑起來,“我說過我以貌取人,所以你這模樣……”我聲音拉長,“真不行。”
少年抻長的下巴登時就縮回原狀,瞪着我說不出話。
我哈哈大笑,又心虛又痛快。
少年氣得鼓鼓的,似要争辯,我舉起拇指做個一,又伸出兩指做個二,他憋屈閉嘴,眼睛轉來轉去,顯然在這第一條和第二條之間思前想後,犯了迷糊。
我見他陷入死循環,心滿意足之下伸手打個哈欠,就想趕他出去,誰知少年冥思苦想片刻,突然大聲道:“大王!我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跟您吟詩作對紅袖添香舉案齊眉!您收了我絕對不虧!”
……我就說他這個文化水平和茹苓差不多,就沖這個勞什子紅袖和齊眉也死活不能收啊對不?
我嗤了一聲,抓起桌上甜瓜開啃。
少年口若懸河振振有詞,“我文韬武略智勇雙全,百萬軍中取敵首如探囊取物,有萬夫不擋之勇,能幫主公你攻打天下萬古流芳!”
……這是單田芳聽多了吧?
我這頭瓜是不停的啃,那頭少年是不停的賣,“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谙八門九星陰陽五行,能召神劾鬼降妖鎮魔!”
我揀起串紫葡萄,一顆一顆撸着吃。
少年見我悶頭隻顧吃,終于有點慌,趕緊大聲道:“我還會勘探靈脈灌溉靈田捕訓靈獸,總之就是招财進寶鴻運當頭!”
我手一頓,葡萄粒咬在齒間。
——話說嶽襄窮成這樣,招個貔貅好像也行?
——不行不行,山上還有個入了圍的霸王,這倆雙劍合璧,再來個這本那本的番外篇,李劍仙真是千古奇冤。
一想到茹苓,我就算稍有意動也悉數打消,丢下吃凸了的葡萄梗,開始捏核桃。少年卻好像瞧出絲端倪,兩隻眼睛閃亮亮的,開始掰着手指算起來。
“我會種菜,春日莧菜油豌豆芽小青蔥,夏天苦瓜缸豆毛筍西葫蘆,秋天蘿蔔芹菜茼蒿茄子,冬天還會腌酸菜!”
……酸菜汆白肉,這個可以有……吧……
——不行!李劍仙六月飛雪!
“我還會種果子!北方的梅杏榛柿瓜山楂,南方的龍眼荔枝榴蓮和枇杷!”
——榴蓮就算了吧,荔枝要得……
——不行!李劍仙清名重過天!
少年興緻高昂,喋喋不休,“我還會燒花鹵頭醬八珍腌臘肉熘魚片炒河蝦炸丸子煨羊肉清蒸魚回鍋肉佛跳牆白斬雞!”
……嗯……
“我能養豬打掃豬圈!放羊放牛紮籬笆!還會養雞養鴨養魚養牛蛙!”
“打掃旱廁也行!”
……
成了,李劍仙你就冤着吧!
這個人(妖)我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