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臉喜滋滋,跪在地上嗑了個頭,又說自己名字不好聽,非讓我給他重新起個名,我暢想下他以後的幸福生活,當即拍闆定下。
少年一臉不情願,磨磨蹭蹭的道:“田羅?這個名含義太也豐富,小的……”繼續念念叨叨,我也隻當他是個人形蒼蠅,全然不理,直接截斷他,挑緊要的問題開口相詢。
田羅初時還憋憋屈屈答上兩句,待幾句問話下來面色煞白,最後重又撲通跪在地上,閉緊嘴巴不敢再說一字;到了此時亦無須他多言,沉石島内裡究竟我已明白個六七成。
這沉石島當是哪位大能手筆,本意當為提攜後進以道法開鑿而成的小界,然而因為某種未知緣由,小界失了駐世跟腳,它既在三千界之中,又脫出三千界外,這才有遊移不定十年一現之說;千餘年飄蕩下來,它或曾沖破虛存星野,又或許其他什麼變故,蛻變為一處勾連域外真實的所在;域外污穢不斷侵襲沖擊,昔日大能所留下的種種規制道章逐漸異化顯露,這便是束縛桎梏島上生靈的無數經緯絲!
此界諸般一切早已真假虛幻彼此交織,就連界靈也是如此,是以才有古一弦與古一思,二位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此間修道者若不能破境而出,便同樣為經緯絲所束,最終被域外真實侵吞,便如白帆使濮南舊一般;隻有我因從前經曆早不在此境,域外真實沾染不能,是以真真假假善善惡惡的古島主觸之則退,無怪乎前幾日這島上尚稱平靜;隻是不想到底被一卷昆侖奇俠傳卷入幻境,然後便有一劍斷真僞,割分出餘下未被侵蝕的界靈。
我看一眼田羅,他身在此山中,内裡緣由說不清也說不得,但如所料不錯,小界靈性脫出污穢,他雖得脫卻無法再壓制梳理規條,島中污穢恢複至域外真實之态,而同時昔日大能威能法術尚在……
我心頭一凜,手按劍柄。
昔日大能法術尚在。
術法無主,此界中便是天條自成。
天條之下,金丹境不過蝼蟻。
許是見我臉色不虞,田羅全然不敢多言,就在此時屋外忽然傳來腳步聲,他登時面色一變,身體稍晃變成片影子飄入我足下,正好我和影子混做一處。
門外宮人聲起,原來皇帝傳召,要我枕霞閣觐見天顔。
雖已料到皇後既是徐舒意,那這九五至尊八成是韋修師叔跑不了,然而當親見到那俊逸潇灑的黃袍男子,我依舊有些莫名之感,自上次見到師叔,一甲子時光已暗暗流過,其間無數波瀾驚濤,皆隐在兩場不期而遇之中。
韋師叔一如從前那般肆意,例行問話撫慰過後,手指旁邊數位俊男美女道:“朕諸位愛妃聽聞李平你的事迹,都十分仰慕,朕也就讓他們見識下英雄風采。”此言濺起一陣莺聲燕語,自是他那些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了。
我餘光掃見徐皇後,見他端坐主位,手端青瓷茶盅,目光低垂,端莊穩重如木雕,仿佛對這場群芳競豔視而不見,當下挺胸直腰,大大方方的讓這些後宮佳麗們觀賞,不出所料,諸位麗人見我相貌平平氣質普普,紛紛失了興緻,沒多久便擁着皇帝去禦花園。皇帝自不能拂佳人意,臨走前遞來一個抱歉又得意的熟悉眼神,這才被前呼後擁離去。
我目送左擁右抱的背影,目光微微沉凝,然後發覺枕霞閣内隻留下徐舒意與我。
午後陽光灑落半亭,橙黃光線滑如綢。
良久良久,徐舒意輕聲一歎,将滿杯冷茶潑上地面,道:“茶至濃時至苦,如今這杯中滋味倒是難辨,我不知自己期望它是濃還是淡,哪一種都是笑話。”說着怅然一笑,自語道:“從多情至無情,隻有我這飛蛾撲火,前仆後繼,本就是一場笑話。”并不看我,自己重新斟了滿杯,慢慢品嘗。
我品味他言下之意,斂眉不語,抱拳告辭。
閣外陽光正好,微風輕拂,草木碧意明亮,一條小溪穿林而過,金斑閃耀。
這種景象似曾相識,我漫步其間,記憶如溪間漣漪,慢慢蕩開。
原來徐舒意複仇重傷那回,我乘渡空獸将他自勝轲界護送回臻岚天。渡空獸腹内本來虛無邊際,我閑來無事一時興起,模仿勝轲界内所見徐族種種舊日景象,信手揮灑裝點,漫天虛渺瞬間化成春日勃勃。
徐舒意偶爾清醒,雖病中依舊沉臉說我無聊,隻是嘴上刻薄,環視四周的目光如燭閃閃。
我搖頭可惜自己未至煉虛,變化不出許多生靈,然後變戲法一樣從袖囊裡摸出兩隻玉孔雀——徐族被滅雞犬不留,唯有這對玉孔雀因貪玩在外躲過一劫,聽說徐氏族人回歸,被收留它們的恩主送歸,不成想徐舒意重傷瀕死,便暫時交于我手。
徐舒意望了那對孔雀半晌,轉過身背對我,悶聲道:“都是從前的玩意了,你喜歡就留着,不喜歡就炖了。”
那兩隻噤若寒蟬的孔雀從此在撄鋒劍山駐了家,與院子裡的紅松鼠朝夕相伴,再未曾與故主相會。
這段舊事我幾乎遺忘,難為他還記得這麼清楚。
他還記得……
我陡然而驚,心頭大震,頓步回望。
陽光将亭中人剪出一道漫漫的金色光影。
他似有所感,慢慢轉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