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與我相視,帶着陌然的怔忡,片刻喚出聲,“李閣。”
我負手相對,向他颔首緻意:“陳掌門。”
來人的目光長久投來,不語不動,隻任縱深溝壑在他腳下緩緩彌合。
我漠然看他,“閣下欲阻我?”随此一聲動問,卻邪劍魂自畫内驚醒,劍鋒陡旋,直指千重掌門。
陳微舟緘默,忽無聲而歎,袍襟拂動,拭開一片澄明空間。
這裡并無星月輪轉,也不見天火地動萬物慘鳴,隻是暗,純粹的暗。
有道人影站在最深暗的盡頭,面目并不分明,隻有輪廓隐約可見,說是人也好,說是稻草做的傀儡也行,全然不分明,隻是單單看着那道影子,忽然之間我就說不出話。
忽然就失去了所有語言,連同那連蛇一樣盤踞胸中,冰涼幽深的怒意也慢慢也被這黯淡慢慢覆蓋,慢慢的熄緩。
卻邪從空中重重摔落,無聲無息,亦不曾濺起半點塵埃。
我們之間仿佛淤積了萬年的泥沼,寸許靠近不得。我近不了那道影子,隻好遠遠看着,站着,遲疑又遲疑,突然醒起身上又是土又是血又是水,黑暗雖然之間雖然看不到,也必然狼狽不堪,趕緊上下拍打一番,扳正頭上竹冠,理好腰間束帶,這番手忙腳亂倒又将我帶回到初見那一年。
隻是我已非舊日鮮衣怒馬的名門高弟,如今站在這裡的,不過是個滿身狼藉,面目平平的俗世人。
隻是曆經兩世,我這般面目全非狼藉歸來,你還是會認得我的吧?
我吸了口氣,雙拳抱起又放下,到底還是作個揖,慢慢的道:“好久不見。”也許不對,又或許昨夜才見過,隻是我不記得,這麼想着,又道:“我記得好久不見。”
那道影子稍稍一動,肩頭微聳,雖然這無名空間寂寂無音,我也聽得見他在發笑。
我放下手,輕輕呼了口氣。
忽然之間,那些憤懑,那些惋惜與怒意,那些面對幻境無力回天的沉重焦灼,那些留不住挽不回的束手無策,都在這口氣息裡得以抒洩。
仿佛卸下了負荷,但覺釋然。
我望着那道影子,清了清嗓子,“我遇見了尺素,她還在七珠湖下等你,青留下陪她,還有一界生靈,她也不孤單。”
影子一動不動。
我彎腰撿起卻邪,低頭磨挲劍柄,輕聲道:“這趟幻境曆練倒是出人意料,我沒有想到……”
——我沒有想到原來域外真實已不知不覺侵擾心境,适才若無阻攔,卻邪努而斬下,便成就一柄滅世之劍。
以為的心火不平,實則不過是幽戾叢生。
說到底我到底再如何驕傲,終究是人不是神,或許很早很早之前就開始了,各種艱難摧折,無數阻礙遺恨,說不清的颠簸離散,一顆道心早被敲出豁口。
隻是如今才看到。
“我遇到兩個心魔,”我擡頭,舉起兩根手指向他搖了搖,“一個傻乎乎的好玩,另一個……純粹赴死而來,幾乎就騙了我,我救他不得。”
“那時你我坐而論道,曾說天下道術法術這般多,心魔不過寥寥幾何。”我觸摸着劍匣上粗砥紋理,遺憾終于訴諸于口,“煉虛境最重要便是審視過往,斬卻心魔;那時你要把你的心魔痛揍一頓,或許今日……今日……”
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在彼處角落靜等,而我再也說不下去,隻是握劍垂首。
你問我後悔嗎?
當年不,此時也不。
隻是遺憾,遺憾不能倒轉時光,回到從前。
似聽聞我心音,黑影忽然輕動,揚臂丢來一物。
我擡手接過,觸手溫熱,耳邊誰在微微輕歎,再擡頭時,這方無名天地已然煙消雲散,不存人世間。
流星火河重又燃遍虛空,砂礫飛石再度欲擊周天。
我定定望向那方消失的所在,茫茫不知所想,直至當啷一聲,卻邪墜地,這低頭看向手中,原是一枚白色棋子。
我将棋子扣入手心,轉身退卻數步,向千重掌門重新躬身施禮,“多謝掌門指點迷津,請恕弟子先前無禮。”說着再度深揖于地。
陳微舟負袖長立,眼望天邊流火,“你不回千重?”
我徐徐起身,肅聲道:“千重乃弟子出身之地,深恩不敢忘,隻是不甘重蹈覆轍;嶽襄雖窮僻,也是佳處。”
陳微舟不置可否,隻道:“沉石島之行是我的謀劃,你可猜出此處究竟是何地了?”
我想起此間環環相套的幻象,想起劍馳島中曾被深深一瞥,斟酌回複:“究竟是哪位大乘真人至寶?”
陳微舟目光流轉,清光爍爍,“這是太晉真人遺落的左眼。”
我心頭一凜。
太晉道人,臻岚天第一位大乘真人,然而四萬年前便不知所蹤,之前七珠湖下小境,亦是他從前一處栖身所在。
一瞬間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為何臻岚界内居然會可見域外真實,那是因為太晉道人亦如我一般,曾駐足虛存星野,見證過湮滅宇宙的寂暗;為何經過沉石島曆練後生者會修為大增,那是因為大乘真人一念玄妙生;而如今險象環生,隻是因為太晉消逝良久,左眼所化的規制終被域外真實侵蝕。
之所以有容貌如出一轍的古一思,之所以手中尚可遺留這枚白子,也是因為大乘真人能将所見者化真,對俗世人等,真即假,假即真。
而他為何身殒,怎會遺留左眼在此,陳微舟又因何故設下此局,我一概不問。
如果說我從上一段人生中學到了什麼,那便是年少驚豔又怎樣,若是逆旅漫長,且莫負途中春光,步步跋涉求索,終有一日可達彼岸。
陳微舟拂開身前一蹿靜息火星,沉靜道:“此件事了,就此别過,再見當是千重峰頂。”他目光掃過,略帶戲谑,“雖望其時你形貌如舊,不過若你喜歡新鮮,現下模樣也可。”
我哈哈一笑,從懷裡掏出一物抛去,他挽袖攬過,觀之微微點頭,“千棘燈。”
我抱了抱拳,“非瀾閣至寶總不能落在外人手中,煩勞掌門物歸原主。”
他目睇橫波,唇角微牽,“似乎還有一物?”
我搖了搖頭,“那本就是李閣之物,如今授受之人都已不在,自該塵歸塵,土歸土。”
陳微舟不置一詞,袖袂稍稍轉動,身影消散。
于他袖風蕩開之時,世間萬物重新流動。
天火鎮滅,曾逝流星急速倒轉,重回蒼穹之巅;崩壞山巒再度森然屹立,無盡深谷逐一彌合交融。
遙遠天邊又聞紅隼啼聲。
那些交錯相織的經緯線已繃斷大半,尚有小半垂死相連,我拔劍斬去,終将這些殘存戾惡盡皆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