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笑了起來。

此時夜色已深，船頭小風一吹涼飕飕的，正是睡覺好天氣。我沒下艙，拉過油氈布蓋過頭，速速去會周公，哪知一個夢還沒做完，便被船艙那邊嘈雜聲吵醒，迷迷糊糊望去，隻見有道人影從艙底踉跄搶出，口中大吼大叫，他身後跟了幾人，似在七手八腳的拉他回去。這人隻一昧掙紮，嘴裡正在大喊大叫着什麼。

我起身湊近，認出這人乃是白日裡練習搖旗的錢八，此時他眼神茫然，臉色發青，全無白日安靜模樣，隻不住喊道：“不對！這裡不對！”一面喊叫一面跌跌撞撞撲上船闆。

孫七離他最近，見狀伸手去拉，卻被他重重一推，向旁打個趔趄，好懸沒撞我身上，我抽步撤身将他架穩。那邊錢八猛然爬起撲向船緣，低頭瞪着澄澄江水，似在喃喃自語，忽然間長聲一嘯，轉頭回望衆人，眼中渾濁之色一幹二淨，盡是清明，聲音似喜似猶驚。

“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

“我不是什麼錢八，乃是濟思道……”

他話音漸高，船上諸人卻不由自主退後數步，人人目露驚色。

他周身四側，不知何時現出個圓形黑洞，說黑洞也勉強，更似黑線勾出的圓邊，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無形無質，将其籠入當中，正徐徐收攏。

錢八懵然不知，還在出聲。可瞬息之間，他的聲音便戛然而止，隻剩喉嚨發出的一點稀碎聲響，随後就連這點殘音也消失了。

他的頭猛然不見，隻剩一頭鬓發卡在脖頸之上，整個頭顱已直接陷進胸腔。

與此同時，他的四肢和軀幹開始發出毛骨悚然的聲音。

在不住的咯吱——咯吱——咯吱聲中，這人肩膀，手臂和大腿飛快的朝肚臍中心卷曲壓縮，像塊泥巴被攥在手中揉搓壓緊，眨眼間，七尺男兒縮成了拳頭大的一團。

下個瞬間，這團肉泥被擠成個黑點，就此煙消雲散。

孫七本被錢八吼叫震得驚住，此時合身撲去，口中叫出聲來，“錢……不……”我一把揪住他後心，飛起左肘重重擊中他下巴。孫七冷不丁牙關相撞，痛得跳腳，捂着嘴巴難以開口。

我拍拍巴掌，冷冷開口，“大晚上的大呼小叫，擾大家清夢。老班主白日裡讓你們莫忘記自己身份，這麼快就都忘了！”

孫七本正頓足大怒，聞言動作登時停下，愣在原地不語。餘人皆一時沉默，鄭四娘子忽然開口，柔聲向一人道：“相公，江風甚冷，咱們回去吧。”伸手去拽她家相公，可惜良人毫不領情，迅速躲過拉扯，率先進了上層船艙，餘下幾人對我拱了拱手，各自歸艙。

我躺回原處，望向天空繁星，輕輕歎了口氣。

次日待衆人練功已畢已是晌午，船也悠悠靠了岸。老班主道出此行來意，原來時值本地士紳黃員外八十壽辰，本戲班被請來唱出壓軸大戲。

他聲音平穩，似絲毫不察覺自昨日以來自家的小青班已連失兩人，如今僅剩五男四女，也不知這個戲要如何唱，隻在最後叮囑兩句，“黃老爺乃是懂戲之人，若是你們不真刀實槍将全身本事都耍出來，他見怪可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