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光投上戲台,明知不過寥寥數人,幾丈木台,怎知一錯眼,霍然便現出一片肅殺法場,四周白霧籠罩,許多百姓竊竊圍觀;正中央木台森然矗立,其上暗紅血漬斑斑;更有官兵手握長矛,鐵盔凜然生光,他們背後旗幟高聳,上書執法如山,幟下虎頭鍘□□森然排列。
木台前方支了張長案,案上卷帙累累疊疊,案後之人清削如竹,一身嶙峋瘦骨支起大紅官袍,正是欽差鄭驸馬,西涼公主在側,身着戎裝并肩而坐。
我究竟在看戲,還是身臨其境?
略微恍惚之際,忽有叮叮當當鐐铐撞擊之聲自遠處響起,待濃重霧霭被鐵器撞開,便有差役押解死犯緩步走來,其人雙手被反綁背後,脖頸間挂兩塊沉重木枷,腳下鐵鍊随之腳步聲嘩嘩作響。
……吳九?
他被差役推搡着,步履蹒跚的步向邢台,面色蒼白發髻淩亂,目光之中滿是茫然無望,哪還有昔日衙内的半分氣焰。
他的正前方,劊子手正用油布将刑刀擦得雪亮。
啪的一聲,原來是欽差大人拍響驚堂木,聲若清鐘,道兩句吳九你淫人妻女枉顧倫常,若不斬首怎能顯天道昭彰。他義正詞嚴,吳九被問啞口無言。鄭欽差探一眼天色,将手高高舉起,面色肅然,劊子手口中稱是,擎起那把寒光逼人的刑刀,面露獰笑。
不對!等等!
“等等!”
“且慢!”一聲清叱自人群後傳來,飛騎撥分人群馳騁而至,鞍上前後兩人,一人英氣勃勃,頭頂雛翎顫顫巍巍;另一人青褶長衣,掩袖掩面。
來了!
前面女郎跳下馬疾步上前,道聲大人手下留情,鄭欽差目似如利劍,喝到爾等誰人,竟敢在此幹預國法!女郎手挽翎羽,霍霍眼神射向案後西涼公主,回道且問公主你且瞧瞧我這爾等又是誰人?
公主聞聲回看,初時不解,旋即臉色巨變,跪伏于地,口稱公主;這那青衣女子也将長袖緩緩聊下,鄭驸馬一見之下,登時面色雪白,原來發妻鄭夫人。
當下兩對舊人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我把斷槌攥得更緊,不需攬鏡也知自己面色冷峻。直至此時此刻,台上一切與修改後的戲文毫無二緻,下面戲份便是欽差(鄭四/申方瞳)在舊情牽扯和真公主(鄭四娘子/紀塵澤)的脅迫下,隻能含糊其辭遮蓋大事化小,将這樁姑婿偷情的天大醜事遮過,吳衙内(吳九)免除死罪,獄中的胡大娘(孫七)也被釋放,二人流放出京;公主與婢女(小紅)各分一股梅花钗将身份永遠互換,從此後真亦假來假亦真,這才是各人自有情分,上天注定姻緣。
金鑼高鳴,離這皆大歡喜的結尾隻剩幾十句戲詞,該不會出什麼差錯。
……該不會才對。
吳九平跪在寒光凜凜的斷頭刀下,面若死灰。高台上劊子手得了吩咐,上前放人,他還未來得及收刀,吳九猛地高高擡頭,他的眼神本已渙散,此刻卻透出詭異光芒,緊緊盯着前方不放,神情似喜似傷;我心中凜然,順他目光看去,卻見彼處空空,又何來動靜?
吳九看去良久,眼眶裡緩緩淌出兩行血淚,高聲道:“罷罷罷!既然世情綱常皆是網,我願同你魂赴黃泉,魄脫羅網!”我見狀心知要糟,提步欲前,然而雙腿如鐵鑄,困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見到他臉上浮現出近乎癫狂的笑容,猛然一頭朝鋼刀抹去。
噗一聲,吳九脖頸瞬間削進刀刃,喉嚨處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割裂之聲,大蓬大蓬的鮮血似沖開封印,高高濺上半空,血腥氣登時淹沒戲台上下,局外局中。
大片血雨中,吳九身體不停抽搐,他雙腿連連蹬地,肌肉陣陣痙攣,突然伸出兩隻手佝偻抓向空中,似在揪住那看不見的生命之繩。
這一瞬間,世界都成了猩紅色,仿佛時間被拉得無限漫長。這個人就在這樣在我面前喪盡所有生機,他的瞳孔失去了神采,屍身抽動數十下後,沿着刀刃軟軟滑落。
當他最終側身倒下時,整個世界似乎都靜止了。空氣中隻剩下鮮血的味道和那令人心悸的寂靜。他的眼睛半睜半閉,似在望向我,唇角忽然擠出一個空洞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