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腿桎梏消失了,我隻一動不動,仍如泥塑,目視似真似幻之影,鼻間血氣浮蕩,手中漉濕,原來是木槌斷端透過深陷掌心,紮開一片模糊血肉,幾可見骨。
我将鼓槌交于左手,右手心送上唇邊,緩緩吮去傷處鮮血,喉嚨盡斥鹹腥,一時間彌漫血意也好,周遭人群也罷,盡皆退散無蹤,現在眼前的,依舊是孤零零的戲台,台上幾名生與旦,還有漸漸自四周聚來的白色濃霧。
我放開手,仰頭沉思,此境種種,自舟上行至府中,從前日到今朝,走馬燈似從腦中流過。
艙内有趙五不醒,舟上錢八瘋癫,舊戲文王六飲毒,新戲裡周大接旨斷頭,梅花與鬼拜堂,幻境裡吳九枭首……
這些片段本斷斷續續,在思海中錯亂翻浮,待我将他們自溝壑勾陳,殘卷便長出了書脊,戲文一節一章各自複位,于是那些模糊的墨迹,褪色的字句再度簇新,故事脈絡逐漸舒展清晰,案前看客亦心生恍然。
原來是這樣。
我自戲本中清醒,目光自每個人臉上逐一掃過,或是唇上血漬猶新,諸人與我目光相對,都不由露出悚然之色,便是性情乖戾的紀塵澤亦身體僵直,退後半步;唯有反串胡大娘,此刻正身陷囹圄的孫七神情迷離,對周圍視而不見。
他鬓發散亂,眼睛直直的盯住前方,雙手蜷縮,指節攥出清白色,正死死抓住那不存此世的牢房鐵欄,面上似笑非笑,兩眼不住淌下淚來。
此時站在台上的,已不再是小青班的孫七,不,已不再是甄岚某大派的真傳子弟,她隻是這出荒唐的悲喜戲中與自己繼女夫婿有染的寡居婦人胡大娘,深深失陷在這份不容于世的私情裡。
他喉中發出嗬嗬聲響,緩緩抽回手,雙手成梳将亂發整理得整整齊齊,自腰間抽下束腰布帶,揚手搭上高高木梁。
與此同時,我身旁那泥沼般的沉滞感再度無聲無息來襲,不可視的枷鎖自下而上,一層層架起,一塊塊合攏,自足底而上,腳踝,膝間……枷鎖疊疊匝匝的壓下,似巨石碾壓,直要将我拖入不見底的深淵。
周圍景象開始模糊,整個世界似正遠遠離我而去,辨不清的視野中,隻有一個紫衣人顫悠悠伸出雙手,将懸梁衣帶打個死結。
他環視四野,目光尚有一點點眷戀與不舍掙紮,終究是歎了口氣,遺訴心聲。
我再無半點遲疑,掌間用力,斷裂木槌鑽過血肉,直抵白骨,一時劇痛炸開,蹿似激電,周身刹那聳出一層汗,脫力的筋骨亦同時在痛意中根根繃起。
我用力一掙,膝蓋猛然發力向上直擊,上方枷鎖咯咯作響,頃刻松動,當下毫不停頓,蓄全力于肩,合身向前撞去,耳邊嘩聲大作,最後數道枷鎖也悉數崩裂。
我自枷鎖碎片掠出,箭步搶至孫七身前,在他将頭塞入懸梁衣帶一瞬,縱身而起,一把揪住他胸口,将他整個人從半空中拽落。
尚未着地,梁上布條陡然活了過來,瞬息暴展十丈,如生雙目,徑直套向我二人頸間。
我抛落孫七,在即将被繞頸前伸手捉住布條,不顧掌中驟然生出的陰冷粘膩,借力騰起,整個世界登時飛轉倒旋。
在這片轉瞬即逝的視野裡,有滾滾陰影似潮而至,電光石火間,我手上發力,半截斷槌脫手而出,無聲迎向黑潮,直沒其中。
我翻身落地,仰目相視。
黑影蓦然滞住,稍過片息,空中風聲響起,似有物墜落。
我向前伸手,将掉落的斷木槌接在手中。
槌來槌去,無名黑潮無聲無息褪去,隻有紅綢纏繞的戲台棚頂,曆曆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