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面前的坂本先生捧着茶杯端坐着,熱氣氤氲上升,模糊了眼鏡,讓人難以從那無表情的臉上看出再多的東西。
坐在我旁邊的阿信皺了皺眉,對我說:
“可是坂本大哥說,ORDER是在他上學的那陣子才組成的,因為一些緣故,他和南雲是初始成員。”
“那就換個說法吧。
在那裡的孩子,都是為了被培養成具有ORDER的實力,不具有感情好被他人所用的,殺戮機器。”
我将茶杯放下:“這家設施是由殺聯投資,背後的所屬,是現在殺聯的會長。……名字是,我忘記了。樹?什麼的。”
“麻樹。”
我的對面傳來了低沉的應答聲。
我從善如流地接了上去:“啊,對,沒錯。總之,就是為了培養聽話的寵物狗一樣吧,他想要趁手的工具,所以我們被迫接受了不意願的人生。
但很可惜的是,我們都是一群不合格的産品。”
“我們,擁有了感情。”
“特别是有月,簡直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殺手。他是我們的大哥,任何方面都很優秀,也是最早從孤兒院出去的人。
但是……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是他排斥麻樹下達的任務,于是,我和阿樂,咳,總之,我們這些還在孤兒院的人被當做人質,成為他不得不聽話的軟肋。
然後在之後的一段時間内,他像是消失了一般,沒有任何的聲息。
我所知道的是,在某一天,他回來了。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記憶在回憶中變得綿長,我的鼻腔中似乎身臨其境般湧入了嗆鼻的氣息:
“他說,要摧毀殺聯,殺了麻樹。于是,我們殺了那些管理員,燒了設施,逃了出來。”
“而關于複仇的手法,我們内部也有了一些争論。
我說我們有了感情,其實也不對。應該說,除了一起長大的彼此,其他人對我們來說……”
我沒有将心知肚明的話語說出來。
“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呢?”
我擰眉沉思着,放棄了從模糊的光影中找出熟悉記憶的可能性,“有誰離開了,又或者是被安排了其他的任務……?
嘛,雖然最開始我是主張自己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不過……因為我個人一直沒什麼自我意識,總是随波逐流的緣故,所以我就聽從了阿樂的意見,和他一起接受了有月的安排,以覆滅殺聯為目标活動着。
……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話音落下之後,室内回蕩着長久的甯靜。
坂本先生捧着茶杯就像石雕一般,從剛剛就沒有動彈過一絲一毫,就連杯中的茶水都沒有泛起任何波瀾。
倒是我旁邊的人,就像是墊子長嘴了一般,從剛剛就一直坐立不安。
我沒有理會身旁的人,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依舊沉湎于往事的回首之中。
這雙手,究竟親手折斷過多少人的脖頸?
已經記不清了。
那樣輕描淡寫地奪去他人性命,殺人如吃飯喝水般簡單的日子,索然無味卻又平靜地推進着。
直到——
“雖然這樣說很厚顔無恥,但是,坂本大哥……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給他們做‘選擇’的機會。”
“我們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人生,失去了選擇的權利,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雖然說,他們可能也無所謂跳出這個血色漩渦。
但……也許有人會跟我一樣,因為奇迹的邂逅而産生了改變。
“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隻是純粹地,按照一早設定好的目标前進。感情對于我來說,一直都是多餘的東西。”
我将那個【我】的情緒說了出來。
“可是我……”
不甘心。
像人偶一般,隻是按照設定好的程序運行,沒有選擇地度過了那樣的人生。
其實本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卻因為在最後知曉了何為“欲望”,因而有了濃厚的不甘執念。
臨死前的情緒浮現了上來,我歎了口氣,轉移了注意力:
“有月,他的目标是麻樹,我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麼有了執念。但我一直想着,隻要将他殺了,我們就可以過上平靜的,不再受管控的日子。”
隻不過,事與願違,與優柔寡斷的我不一樣,他們應該已經做了沒有全身而退的覺悟了吧。
“他是停不下來的。……在這之後,原本的,由現在衍生的未來,雖然不多,但我多少也留了點記憶。阿信應該也是吧?”
雖然這人因為将深厚的執念放在我身上的關系,傳回來的記憶裡有關的情報少得可憐,就連身旁的小夥伴臉上都是馬賽克。
但蚊子腿也是肉,還是有那麼一些值得關注的東西的。
無論是接下來的JCC轉入考試,還是他們将潛入的殺手養成學院,都有着不斷的波瀾産生,不得安生。
“要怎麼做,就由您來決定吧。”
“畢竟,說得再怎麼好聽,他們也都是一群扭曲常識的殺手,值不值得活下去也不好說。
但是,您的懸賞令,是有月他特意頒布的。他将無關的您拉進這場混亂中,肯定有什麼目的在。”
我想了想,将最後的腦汁擠幹:“那似乎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數字。”
石雕震動了起來,坂本先生将漂浮着細毛,沒有喝過一口的茶杯放下。
“……。我知道了。”
“咦?等等?!坂本大哥?你的思緒太快了,哇啊——”
阿信發出腦容量過載的聲音。
“是這樣,我們的确有着複雜的因緣。”
坂本先生端坐着,将手撐在膝蓋之上:“有月,他是我們的同期生,和我、南雲,還有……赤尾。”
坂本先生在抛下這麼一句話之後陷入了沉默。
“坂本大哥說他還不那麼确定,有些令人在意的事情需要調查。”
信揉了揉腦袋,“等一切清楚之後,會告訴你的。”
“……不了。也無所謂的,反正,我們應該是不會再碰面了。”我搖了搖頭拒絕。
“他們和我之後的事應該也不會有任何的聯系了。為了不産生不必要的情感——畢竟從某種意義來講,那些人和我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我還是少接觸為妙。
不過,我等等會将我記得的人物肖像畫出來,還有我所掌握到的戰鬥情報也會整理出來,……如果是坂本先生的話,我相信您。
這些東西到最後要怎麼用,就交給您決定吧。”
“咦?可是,小七,你不是要……”
阿信支支吾吾起來:“就是說,那個解藥……雖然沒有了。但是,他們……你要怎麼做?”
簡而言之,那時候,有月用假情報釣了我過去,但最後我沒有掀桌反而利用那份平行記憶達成了合作。
目的自然是為了,将那群在背地裡陰暗爬行的權能者拉下水,一一鏟除。
現在,雖然一切尚且來得及挽救,也沒有過去被騙再合作的必要,但就這樣放着那群人不管也是不可能的事。
“關于這件事。首先,我還得謝罪才行。”
我斂眉低目,将身體伏地,雙手貼于地上:“十分抱歉。我,背叛了誓言,将坂本大哥教授的成果用在了不好的事情上。
……。
但對此,我并不後悔。”
“小七!”
從我的頭頂上,傳來了信慌慌張張的聲音。
“他們以我為目标,對我唯一的家人下了手。”
雖然那個我以為的罪魁禍首早已被幹掉,但是……
“我不可能放任他們就這樣謀劃下去,我……接下來會主動出擊,而我無法保證……
不,我會切實地清除障礙。
所以,十分抱歉,必要的時候,我會……
殺了他們。”
反正,已經做過一次了。
也不再是什麼純白無瑕的人了。
當底線被模糊之後,我也終于變成了糟糕的人。
不,應該說,從一開始,我的底色就是渾濁的。
“不、不可以!”
信将我從地上揪了起來,“小七,你忘了嗎,‘時間會停止’啊!”
信握着我的肩膀,表情變得難辨起來:“如果……如果真的需要的話。就由我……”
信的話語在我冷然的目光下逐漸消失,随後,像是不平一樣,他提高了聲音:
“有什麼關系?!你不是說了嗎?我們是一體的啊!……反正,我……我原本,就是殺手。”
“阿信你不可以。”
“絕·對,不可以。”
我一字一句地說着。
“為什麼啊!”
我面前的人,表情焦急中夾雜着惶惶不安,聲嘶力竭着想要把我拽回來。
“信,對我來說,這裡隻是可有可無的地方。”
雖然當着坂本大哥的面這麼說實在是太失禮了。
“但是對你來說,不一樣。…………我承擔不起。”
“——!”
阿信瞪大了眼睛,仿佛對我的話感到不可置信一般,牙關緊咬:
“說到底,你就是……你就是,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過!”
“信。”
坂本先生難得開了口,對着信搖了搖頭。
就這樣,在加密通話中,信被坂本先生安撫了下來。
我看着表情一會一個樣,口中說着“但是!”、“……我知道了。”的信默不作聲,氣氛就此尴尬了起來。
不知道坂本先生說了什麼,信沒有再堅持下去。
雖說我的目的達成是值得恭喜的事情,但我和信陡然之間仿佛升起了什麼屏障般,開啟了冷戰。
我把茶杯放回了托盤之中:“那麼,我今天要說的事就是這樣。……失禮了,我先失陪。”
關上門扉,我歎着氣來到廚房,将漂浮着細毛的茶杯清洗幹淨。
路過的葵小姐看了我一眼,訝異地手托臉頰:“這是……不是才和好嗎?”
“呃……”
我尴尬地停住了,再次為這敏銳的觀察力拜服:“嘛,小吵怡情。”
雖然對于信來說,大概不是小吵?
……可是,對他說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完全搞不懂,為什麼會生氣。難道說,又是所謂的“安全感”?
可是,我又不是想要把他置之不理。就算我不在這裡,也不代表不在他的身邊啊?
對我來說可以舍棄的東西,對信來說并不是如此。我不過是不想他為了我違背原則,将這個好不容易才有的“歸處”喪失而已。
畢竟如果我真的……的話。至少,他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葵小姐,抱歉,可以借用一點時間嗎?
……那個,我想知道,如果你和坂本先生不小心吵架了,唔,前提是你惹了他生氣。這種情況,你要怎麼辦才可以把他哄回來呢?”
莫名的,葵小姐的表情再次變得趣味盎然起來:
“雖然說一般都是他惹我生氣。嗯……我不知道那值不值得參考,但總之……”
葵小姐對着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