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竺寺,後院廂房。
皆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不曾想十三的漸盈凸月也将萬裡無雲的黑夜照得徹亮。
裹挾着仲秋涼意的清冷月光灑下,将院中伫立之人的身影拉得颀長,向屋下無限延伸,最終卻又未能與廊檐下的漆黑融成一片。
形單影隻,好生凄涼。
“既然到了,又何必在門外徘徊?直接進來罷。”屋内傳來一道平靜的女聲,打破了滿院月光隻落一人身的孤寂氛圍,好似早已預料到了院中之人的造訪。
三級台階之上的屋門明晃晃地虛掩着,留下的半人寬門縫甚至無需闖入者伸手推開,便可直接側身進入。
屋外之人卻絲毫沒有上前一步的意圖,好似已在院中紮根無法挪步。
上首廂房漆黑一片,唯有靠近飲茶矮桌的窗邊亮起一抹昏黃的光團。
蘇轼望着窗紙上昏黃色剪影的側顔,喉頭一緊,“此乃佛家重地,我就不進去了。”他已經許久未曾見過,這盞為他留着的燈了。
白日瞧見那信紙上的“蘇”字暗章,季璋便知今晚必定又有會一場對峙。為了不讓二寶擔憂,她捐了些香火錢為二寶單獨要了一間廂房,特地将二寶支開了。
此時整個院内隻有他們二人,故而蘇轼的聲音雖未刻意加大,屋内的季璋也一字不落地将他的話盡數收入耳中。
季璋沒心思與他繞彎子,開門見山直接問道:“那不知,你用迨哥兒一事将我困在這兒所為何事?”
對話戛然而止,回應季璋的隻有一片沉寂,預想中的對峙并未發生。夜風穿堂過,将虛掩着的門又吹開了些,屋外卻仍無人回應。
難不成是離開了?
許久未等到回複,季璋耐不住性子,不禁擡眸朝外面看去,卻忘了外面早已漆黑,隻瞧見了自己落在窗紙上的黑影。
罷了,還是出去瞧瞧罷。
她起身朝昏黑的門後走去,不曾想剛剛靠近屋門,虛掩着的格扇門蓦然被人從外面關上,吓得季璋連連後退好幾步,“蘇子瞻,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次,屋外之人回答得十分利索,“閏之,我就想你陪陪我。”
無助乞求的聲音相比之前清楚不少,季璋知道他就門外廊檐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示弱有了作用,屋内再未傳來任何夾槍帶棒的冰冷話語,蘇轼如願留在了門外。
來不及換下的綢緞官袍與身後的木門摩擦,發出“嘶嘶”的聲響。
門内的季璋正疑惑門外之人究竟在做什麼,門下方随後傳來的一道倚靠碰撞的沉悶聲,将答案擺在了她面前
——這男人席地而坐在她屋門外了。
脫離了矮桌上那盞火燭的照明範圍,季璋的視線逐漸适應昏暗的環境,門外席地而坐之人的身形在她眼中愈發明顯。
這是···苦肉計?
季璋皺眉,下意識地将其往最壞處想。畢竟經曆了原主一事,季璋對蘇轼着實沒有什麼好印象。
可當她擡手要将阻礙兩人對峙的門打開時,季璋感受到了門上不應存在的重量。
她遲疑了,門外之人仿佛将這道門當作了他堅實的倚靠,毫無戒備地将身體的重量完完全全交付給了它。
深夜涼風順着門縫鑽入屋内,稀釋着屋内的暖意,季璋卻覺這門燙手般猛然縮回了手。
垂眸望着隻有一門之隔的身影,季璋重複問道,聲音卻柔和了不少,“蘇子瞻,你到底想做什麼?”
她内心劍拔弩張的鬥志,仿佛也被這涼風吹散了。
“閏之,你知道我當初為何會主動求娶你堂姐嗎?”面對季璋的重複詢問,仰靠坐在門外的蘇轼不答反問道。
然而不待季璋措辭如何回答不會暴露自己,蘇轼便已然自己開口回答了,
“眉州那潭我與王弗定情的喚魚池,你應當聽過。雖然事實并未如傳言那般誇張,但年少的我确實因我與她二人之間心有靈犀,這才求娶了她。”
“所以呢?”
他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無緣無故地懷念先妻的,季璋道:“你是想說,朝雲也像我堂姐那般懂你的心,是嗎?”
“閏之,你很聰明。”
蘇轼歎了口氣,繼續道:“前年,我第一次去望湖樓參加洗塵宴時,在場歌姬、舞姬無數,衆同僚皆起哄催促着我選一人留下。我拗不過,便指着自己半飽的肚子抛出了問題——這裡面是什麼?”
“有人說是文墨,有人說是酒水,隻有朝雲給出了我心中的答案——她說這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這一句話,就算是與喚魚池的默契對比,也毫不遜色。
而且相比于喚魚池時已到适婚之齡的王弗,此時的朝雲不過才十歲出頭,一言一行皆是天性而非後天教導,更顯得彌足珍貴。
季璋這個旁人聽了内心也起了片刻的悸動,更别提對當事人有多大的沖擊。她接過話,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