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芎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看清了顔渚的表情——驚訝而不是疑惑。
他果真能聽得懂自己的語言。
墓門緩緩升起蕩起陳年灰塵,阿芎用袖子擋了一下不免還是吸到了一些。
她如今這具常年僵着的身軀不比以前,剛剛走了一大段路來到這裡,虛汗還在不停地落下。現在又迎面被墓室中不怎麼流通的空氣掃過,咳意一下子湧了上來。
阿芎一手撐在邊緣,微微彎腰急咳起來,紅色瞬間漫上虛白的臉龐。
“你……修得?”顔渚還在一點點消化阿芎說的話,墓室深處陡然傳來動物的陣陣吼聲,一時聽不出是哪種生物。
他的表情瞬間嚴肅了起來,默不作聲地将還在緩解不适的阿芎往後方輕輕地拽了一下,用手中的火折子往前照了一下黑漆漆的墓室入口。
門後兩側立着兩座陶俑,它們的肩膀上皆立了兩隻陶鷹,都仔細地上了彩,模樣栩栩如生。
再往裡的地方火折子照不到,一時看不清楚。
墓室裡的低沉吼聲還在一聲聲向外傳來,震得墓道微微晃動,時不時掉落一縷灰。
紙人從阿芎彎腰的那一瞬間,就爬到了她的後背用自己的腳猛踩,雖然力道不夠起不了什麼作用,但阿芎還是慢慢地停了咳。
她直起身來長舒了幾口氣,将腕子從顔渚的手中掙脫開。
顔渚探看墓室的動作一頓,剛想道歉就見阿芎繞到了自己前面,邊說了一句“多謝”邊順走了自己的火折子。
他怔了一下提醒道:“可能有鎮墓獸……”
話還未說完,他陡然想起來眼前這個人說墓是她修的,頓時蹙着眉将後面的話咽了回去,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
阿芎沒有回話,隻走到了彩陶俑的身邊,将火折子湊近它肩膀上的鷹。她按了一下鷹爪,鷹胸膛上突然彈出來燈台。
火折子點燃燈台上的信撚子,照亮了耳室前的半截石壁,是很普通的石頭,因為水汽充足生了滿壁的苔。
另一隻鷹燈也被點亮了,他們正站在墓室的入口,一眼能望到墓室的最後面。整座墓的規模不大,盡頭僅僅有具石棺,棺前立了一個似冰雕般藍色的生物——半人大小,形似虎,頭長鹿角,卧在石台上,朝來人吼叫。
除此之外稀松平常再無其他新奇的地方。
阿芎暫時沒理那個冰藍色的動物,紙人也有恃無恐起來,坐在她的肩膀上打量了整個墓室,說道:“還當真如那夥盜墓賊所說,這墓裡屬實沒什麼可拿的東西了。”
“誰?”顔渚聽到陌生聲音的瞬間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阿芎點中段燈台的動作頓了一下,兩根手指捏起紙人遞到了顔渚的視線範圍,奇怪地問道:“你不認識它?”
顔渚看到了她的動作,聞言接過紙人掃了幾眼,皺着眉将它又扔回了阿芎的肩膀上,嫌棄地說道:“什麼醜兮兮的東西也要我認識?”
阿芎将燈台點燃,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她之前也有過懷疑紙人生靈這件事,迷穀枝就算變成紙也隻會是青白色,“屍體”被她挖出來時也是白中泛着青,而紙人卻隻剩下白色。
如今顔渚的否認證實了她的懷疑——紙人生靈單純是因為吸收了她的血,而不是它自己與迷穀枝有聯系。
她不往“屍體”頸後抹血無法确認它是自己的迷穀枝,而抹血後會緻使其中魂碎生靈占據迷穀枝不得為自己所用……還真是無巧不成書。
阿芎再回過神時,紙人已經站在她的肩頭上叉着腰把顔渚罵得狗血淋頭了。
“你除了有個人樣,還有什麼地方像人!四肢發達……也不發達,有本事你早就把那洋鬼子一刀抹脖子了!有眼無珠的家夥,連英明神武的我都不認得!我說你無腦還是給你留面子了……”
“等等。”顔渚從碎語中捕捉到了關鍵的詞彙,伸出手将紙人抓到自己的掌心翻來倒去仔細觀察。
“唔……你撒……手……放開!”
顔渚無視它的微弱掙紮,用手指撥了撥它的身體,問道:“你是我抹血的那張紙人?”
“小了好幾圈……嗯,顔色也變了。原先青白色還有點生機,現在就是把你扔大街上都會有阿婆站出來罵我亂扔垃圾。”
阿芎點燃了墓室中的最後一盞燈,走回他的旁邊,從他的手裡解救了紙人放回自己的肩頭,在紙人還要開口之前敲了兩下它的腦袋。
随後,她從袖中取出三支黑棕色的香,一一引燃後遞給顔渚。
“先去上香,不然餓了千年的極獸難保不會吞掉你的魂。”阿芎等他接過去後指了指棺前石台上的冰藍色動物。
顔渚順着她指的方向瞧了一眼,疑惑地問道:“極獸?不是鎮墓獸?”
“北海玄冰為身,千年積雪化魂,于中生靈,謂之極獸。”阿芎解釋了一句,示意他前去上香。
自三根香從阿芎的袖子裡取出之時,紙人便緘口不言。它看着那燃起青煙的香,心下有些奇怪。
它跟了她幾日,自然知道這香是用古樹下采的土混上其他奇奇怪怪的草汁捏制陰幹而成。
隻是大前日,阿芎就已經開始收集制香的原料,而前日下午染血的蝶葉才帶來顔渚的位置信息。難道她竟早于蝶葉知道會來這座有極獸的墓?
顔渚捏着三根燃着青煙的香,在距離極獸一步的地方蹲了下去。旁邊都是石壁,沒有插香的地方,他就這麼舉着讓極獸吸。
袅袅的青煙一股股升起,又被極獸吸進了身體裡。顔渚就這麼看了兩秒,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為什麼突然對一個傻子言聽計從的?
顔渚也曾無意中聽過賀家女兒的八卦,他早先以為無非是江湖術士的唬人說法,如今看來倒有那麼一點說法。
剛剛跟在她後面,對于她熟練地找到燈盞點燃的動作,顔渚一分不差地看在了眼裡。或許這個“傻子”的軀殼還真迎來了一縷千年前的魂?
既然這墓是她主持建造的,怎麼會輕而易舉地開墓門放自己進來打擾亡人呢?總不能隻是進來給面前的極獸上三炷香這麼簡單吧?
而且剛才她一語驚人讓顔渚恍惚了一晌……現在看來,紙人在她身上,那麼就說明是她破了自己布置的“屍體”障眼法,壞了自己企圖與父親談判後獲得槍去殺洋鬼子的計劃。
……她到底想做什麼?
顔渚一時想不通,将三根燃了一半的香往上舉了一下,側過頭看向身旁的阿芎開口問道:“你怎麼會來?”
阿芎像是才想起來這件事,從袖子裡取出顔母交給自己的那張寫滿字的紙,伸手遞給了顔渚。
“受人所托,了你所願。”
顔渚接過那張紙後臉色變得極差,一語不發。墓室中陡然靜了下來,隻剩下極獸吃香的聲音。
極獸吸完最後一縷青煙,餍足地換了個姿勢,沉沉地開口道:“吾什麼時候會吞生人魂了?汝莫要用吾吓唬小娃娃。”
紙人聞言愣了一下,開口問道:“它說的話竟是如今東吾地區通用的語言?”
“嗯,香是昨日剛制成的,它吃了自會說東吾的話。”阿芎朝面前的極獸行了古禮,說道:“别來無恙,極獸。”
“好久不見,汝的古香制得雖好,卻總有征伐的死味兒。”
極獸眯着眼睛上下掃了阿芎所穿的衣服,問道:“不是雲中的衣服……外面什麼年代了?”
阿芎如實回道:“不知。”
聽到這個回答,極獸挑了一下眉懶懶地支起身子,挪了挪自己的腳踩在了石台上一處機關。
蓦地,四周的石壁接連反轉,十幾顆夜明珠一下子照亮了整個後室。
它仔細地看了看阿芎,說道:“汝的魂有殘缺。汝未入輪回橋?”
“不知。”
“不知不知不知,汝與當年一樣無趣!”極獸喘了幾下粗氣,扭過頭看向一旁的顔渚,說道:“小娃娃的魂也有殘缺。”
顔渚怔了一下,他沒有好奇自己的魂為什麼殘缺,反倒指了指自己問道:“我?小娃娃?”
“然也。”極獸點了點頭,瞧他還一副不相信的模樣,用爪子指了指阿芎說道:“她在吾面前都算小娃娃,汝何故不算?”
極獸見顔渚也不說話了,不耐煩地吐槽道:“一個兩個都是封口的蔫巴菜!”
“說吧,小阿芎,找吾何事?”
聽到這句話,顔渚猛地反應過來——她讓自己遞香并不是因為所謂的極獸會吃人,而是讓他送上與殺人相當的獻禮。
若是極獸殺人,那便是開墓時觸怒鎮墓獸被咬死的名頭,這賬怎麼也不會算到他的頭上。
阿芎沒有開口,反而朝極獸伸手攤開掌心,仿佛在等它給自己什麼東西。
極獸看到她這個動作一時沒反應過來,剛歪了一下腦袋陡然想起來她要什麼了,醞釀了一會兒從口中吐出一疊青白色的紙。
然後它還滿臉嫌棄地說道:“早就與汝說了,這東西用不到。來一個吾吞一個,來兩個吾吞一雙。”
“汝把它放在這裡,就是對吾的質疑!”
“隻是習慣了。”
“借用一下。”阿芎用指腹在極獸的角上猛地一劃,口子慢慢滲出鮮血。
她将帶血的手指在青白色紙上随意地抹了一道,血沒有立馬幹涸在紙上,反而于紙上似魚般流動起來。
“每次都這麼用,用完也不擦……汝是不知吾碰不到嗎?!”
極獸跳腳般地對着阿芎呲了一下嘴,兇神惡煞地說道:“信不信吾現在就把汝吞了!”
阿芎無視它微弱的威脅,将盤發的梧桐枝取了下來,放在了青白色的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