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血在紙上盤桓許久,将每一處都滋潤後,于正中央凝聚。不一會兒,一棵嫩綠的芽從紙中平白無故地生長出來,慢慢地抽條長大,于枝葉盡處開了一朵花。
花瓣尖勝柳葉,淡色微微内卷,是真正的迷穀花。它的花蕊有一縷肉眼可見的光,照在了梧桐枝身上。
蓦地,梧桐枝上方出現一抹縮小了幾倍的人影。顔渚就站在旁邊,看到他的面容逐漸顯現清晰,聲音也跟着顫了起來。
“阿入?”
“顔渚哥……”阿入仿佛明白了阿芎用的法子可以讓自己顯形,他忙朝她鞠了幾躬說道:“謝謝。”
“不必。将你剛剛未講完的故事說與極獸聽吧。”
其實阿芎對于阿入的個人曆史沒有絲毫興趣,對他這個人亦是。他能坐在梧桐樹下守着“屍體”,必然知道顔渚所設的計策,也知道紙人來曆,更知它與原來模樣不符。
然而他在路上的時候,明知她帶紙人來為的是個人利益,并沒有将事情前因後果如實相告,隻一味賣慘生怕透漏一點信息導緻她猶豫不決、不為他報仇。
若不是與顔母達成了交易,阿入這般所作所為才真的會勸退她。
阿入将路上的前半段又講了一遍,随後啞着嗓子接道:“爺爺拉黃包車時接了一個貴客,那人是三年前随着洋船來東吾的,算是外交的使臣,人們一般都稱其為洋使。”
“洋使以爺爺拉車過于颠簸、存心陷害于他為由,命人将他的腿生生打斷。好在顔渚哥救助及時,爺爺才不至于終身癱在床上,隻是每逢陰雨疼痛難止,平日裡走路也不甚利索,丟去了黃包車的工作。”
顔渚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看着他,在他講完這段難受得快要蜷縮起來魂影時,沉沉地開口道:“後面的我來說吧。”
“我得知這件事後想要伺機報複,在那洋鬼子一次下墓前,于墓道中設了陣。那幾日恰巧下雨,道路泥濘,緻使洋鬼子從封門一直摔到了墓門前,腿斷了幾節。”
“隻是我……”顔渚似有點欲言又止,猶豫半天還是自暴自棄地說道:“我早年學陣總愛炫耀,将陣石專門刻上自己的印記……師父說過我這個毛病但我從未改過。”
“那次布在墓道中的陣,我檢查了幾十次,唯獨忘了陣石上的字。被洋鬼子身邊的奸人拾到報了信……他不敢明目張膽地與東吾顔家作對,隻把這次災禍全部歸為人為,歸到了阿入頭上。”
“他被抓到一處秘密據點……我找不到,我動用所有的關系都找不到。有一天,我一晚上沒睡,大早上打開門看到了阿入的屍體。”
“被折磨至死……”
“殺人是吧?吾找找是哪處機關……”極獸打了個哈欠,裝都不裝故意按了一處阿芎腳下密室的開門機關。
阿芎早知它會伺機報複,神情淡淡得,動作輕巧地跳開,還順便拉了一把處在機關門邊搖搖欲墜、還未從情緒中緩和的顔渚。
“啧,讓吾得逞一次不行嗎?”極獸不滿地撇了一下嘴,不依不舍地将那處機關門合上。
相比顔渚和阿入的情緒難以穩定,阿芎和極獸兩個生于亂世的魂對于各種各樣的死亡司空見慣,神情沒有多少動容。
而紙人更像是割舍了情感的魂,抱着手看了看緩緩合上的機關門,又瞧了瞧四壁的夜明珠,感歎一句:“小小墓室竟别有洞天!”
極獸聽了這話哼了兩聲,驕傲地昂起頭說道:“這可是堂堂征北将軍陸鈎之墓!乃周公親傳弟子小阿芎所修,本北海玄冰極獸鎮守,自然得一個‘巧’字!”
阿芎沒有理會它的吹噓之詞,反倒眼尖地看到了顔渚手中的那張紙,她當着他的面指了指那張紙問道:“還有嗎?”
顔渚展開那張寫滿三種不同語言的紙,義憤填膺地解釋道:“這類寫滿三國語言的紙,被洋鬼子稱為‘證書’,與倒賣文物的憑證一個意思。”
“隻不過尋常憑證會寫明文物名字、價碼與買賣人姓名。而洋鬼子的‘證書’隻會寫他對于文物的評價,這種‘證書’不下百份,東吾地區人盡皆知。”
“評得什麼?”
“依主觀喜好程度。”顔渚将這張紙翻了個面對着衆人,講道:“如此張評粉青釉遊魚紋葵花盞。”
“釉體細滑似女子肌膚,觸之不離。遊魚紋手感溫潤、凹凸有形,再加上粉青釉那層霧蒙蒙的質感,如女子隻着絲衣翩然起舞……然如此美物出自東吾之地,而非我聖國,掉價三成。”
“大緻如此,惡心的詞彙我就不譯了。”
極獸聽完後被這番言語惡心壞了,将腳跺了一下,震得整個墓室搖晃一分,怒道:“該殺!如此污穢之人尚存世間,實屬大不幸!”
顔渚與阿入對視一眼,神情萬分欣喜。他先向極獸行了一禮,越過它瞧了瞧後面的棺材,示意道:“可會驚擾亡人?”
阿芎先于極獸淡然回道:“無妨。空棺空墓而已……也就是衣冠冢。”
此言一出,除了極獸,剩下三個皆是一驚,喃喃道:“衣冠冢?”
“不然堂堂一國之将死後竟蝸居于這小小窪地嗎?”極獸不滿地哼了兩聲,随後看向阿芎,神情一瞬間變得惆怅又懷念。
“陸鈎他……算是得償所願了嗎?”
阿芎慢慢地點了點頭,開口道:“他安然赴死。”
“好……他困在這一輩子,也該給自己找個好歸宿。”
極獸垂着腦袋傷感了一會兒,突然發現整個墓室又安靜了下來,像是不曾來過人一樣。它猛地擡頭,看見阿芎立在一旁不知在想什麼,那小男娃娃時不時瞥自己一眼。
它的情懷來得快去得也快,哼了兩聲表達不滿,說道:“兩個鋸嘴葫蘆!汝的那個能言會辯的小跟班呢?”
“小跟班?”阿芎對它說的話沒有一點印象,聞言後怔了好大一會兒。
“就是那個喜歡紮小辮子的,名字叫什麼來着……吾想想。”
極獸沉吟了一會兒,陡然開口道:“她說她生于沄水之畔,一整個沄水流域就活下來她一個。她不想忘記故鄉,就自名曰……”
“沄水。”
沄水?
阿芎的記憶裡完全沒有這個人,就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也不曾交集過一樣幹幹淨淨。
極獸眯着眼睛掃了她一眼,繼續說道:“沄水小丫頭與汝、與吾一同來東吾替陸鈎修建衣冠冢。”
“她的故鄉離此處不算遠,按照雲中的規矩,自然一道前來。汝當時還時不時與吾講,她經曆如此變革仍心存良善、樂觀好施,再曆練一番便收為徒,承周公之意。”
一起來修陸鈎的墓……
不對,當年跟她一起來修墓的人,阿芎竟一個都想不起來。
不僅是修陸鈎墓,就連修其他的墓時,一起同去的修陵人,她也忘了大半。
若是一個兩個,可能是記憶有偏差。而如今,大多數都想不起來……那就是有問題了。
“小阿芎,你的逐思殘缺不全。”極獸下了定論。
能出竅的靈體謂之魂,魂分三層,即立己、逐思和幽象。立己為存于世間之根本,魂離體後最先被蠶食立己。逐思包含生前各種思想記憶等,若逐思被蠶食殆盡,魂将忘卻所有如灰塵般飄蕩。
而魂被蠶食隻餘幽象時謂之鬼,幽象無是非對錯、也無愛恨糾葛,會漫無目的地蠶食新離體的魂,使之成為同類,蠶食過多劣質逐思會變成惡鬼。
所以,阿芎之前感受到的不對勁,事實上是來源于儲存記憶的逐思缺失所緻。
她暫時将這件事抛之腦後,叮囑極獸道:“明日上午,不止洋使一人會來。記得放幾個活口,他不能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裡。”
阿芎見極獸點了點頭後,拿着那摞青白色的紙和梧桐枝轉身欲走,阿入突然默默地開口道:“我要留下親眼見洋使死無葬身之地。”
她聞言将梧桐枝放到了極獸的腳邊,剛起身又聽到顔渚說道:“我也留下。”
阿芎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梧桐枝又指了指肩頭的紙人,說道:“他能,它也可以,你能不吃不喝不睡覺?”
“就算你能,此墓有自己的防禦機關,你現在不走,等着與你口中的洋鬼子陪葬吧。”
“我……”
顔渚還欲再辯,突然看見面前的阿芎捏着肩頭的紙人放在身前,伸手在它的腦門上彈了一下。
然後,“啪”的一聲。紙人的腦門和他的額頭緊緊相貼。
“你若想看,它留下便是。”阿芎将紙人随手丢到極獸的背上,對極獸說道:“記得教它走水路。”
“沒問題。”極獸樂呵地拱了一下背,把紙人彈起來一尺多高。
紙人邊在空中掙紮邊喊道:“沒良心的哇啊啊啊……”
阿芎轉過身就走,路過顔渚時微微停了一會兒,淡淡地說道:“走吧。”
顔渚靜了一會兒,偏過頭看了幾眼玩得不亦樂乎的極獸、悲慘的紙人以及隐去魂影默不作聲的阿入,轉身看到阿芎一個個吹滅燈盞,跟着她的腳步邁出了墓門。
他離阿芎有一步之遙,墓道空空的回蕩着兩個人的腳步聲。顔渚猶豫好久,最終在邁出黑漆漆的墓道之前開口。
“如果我要殺的是個好人,你也會遵守交易毫無猶豫地讓極獸吃掉他嗎?”
“極獸不吃生人、也不會吃生人魂,它隻會吃幽象,也就是鬼。”
顔渚被她的回答堵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那我換個問法。”
“如果我要殺的是個好人,你會遵守交易殺了他嗎?”
“會。”
毫不猶豫的回答。
就在顔渚快要被自己問的這個問題蠢笑之時,一步開外的阿芎腳步頓了一秒,悠悠地接着回答。
“但那之後,我會為他收斂屍骨,還君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