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前行,望月樓漸行漸遠。
梅好姑娘微曲着纖弱的脖頸,雲鬓蓬亂,羽睫輕輕顫動,雙手攥緊衣裙,縮在角落,坐立難安。
柳舜華低聲道:“梅好姑娘,不要怕,已經沒事了。”
梅好姑娘茫然擡眸,看着眼前的柳舜華。
她正望着她,目光柔和,嘴角含笑。
這一輩子,許多人對她笑過,有男子肆意的調笑,女子刻薄的嘲笑,還有來自地獄深處陰冷的笑。
可她唯獨沒有見過這樣的笑,輕柔、舒緩,似月下靜流的溪水,不動聲色地安撫着人心。
她讓她覺得,她也是個普通人,也值得被溫柔對待。
梅好慢慢回過神來,鼻子一酸,不住向柳舜華道謝。
柳舜華輕聲道:“我也沒幫什麼,要謝的話,就謝賀二公子吧。若不是他,咱們怕是沒那麼容易脫身。”
梅好點頭,“平日裡,常聽人說賀二公子纨绔,可今日卻多虧有他。”她輕咬朱唇,眸光點點,“府尹的公子,他們說砍就砍,毫不留情。以我這般身份,即便今日死在望月樓,也不會有人敢多問一句。若非姑娘肯出手周旋,我怕是要難逃一劫。”
柳舜華安慰道:“你别想太多,已經過去了。”
梅好半仰着一張嬌嫩的臉,面露歉意,“雖說如此,可到底是我連累了姑娘。我一時心急,強行拉姑娘下水,實在不該。可我當時,實在怕極了……”
柳舜華淡笑一聲,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姑娘不用自責,我沒有姑娘想得那般好。我也是看準那人并無殺心,才敢出言相幫。”
她雖這麼說,梅好卻知,這位小姐肯為她出頭,已是十分難得。
冒着得罪權貴的風險,去幫她這麼一個歌姬,實在不是一樁劃算的買賣。
若非她敢于出頭,從中周旋,她哪裡還能等到賀二公子出現。
想到賀玄度,她憂心道:“也不知那人什麼來曆,賀二公子見了他,尚有幾分忌憚,不知他會不會有麻煩。”
柳舜華也想不明白,不過賀丞相自皇上登基便輔佐左右,多年來君臣一心,賀家在大安穩如磐石,賀玄度應該不會有事。
她道:“他是賀家人,長安城中權貴就算再不開眼,也不至于會為難他。”
梅好點頭,垂眸不語。
馬車行至平清坊,梅好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我身份低微,本不配知曉小姐芳名,隻是蒙小姐大恩,得以脫困,此等恩情,梅好不敢忘。還望小姐不棄,告知芳名,好讓梅好知曉恩人是誰。”
柳舜華聽罷,隻覺心中酸澀。她不過是出言周旋幾句,這姑娘卻恨不得把她說得救世神仙一般。
她省去客套,爽朗一笑:“柳舜華。”
梅好低聲念着她的名字,“舜華?”
柳舜華道:“對,舜華,也就是木槿。人常說它朝開暮落,寓意不詳;我娘卻說,它是日日常新。”
日日常新。
梅好一瞬恍神,随即無比認真道:“姑娘,我記下了。”
與柳舜華相互道别後,梅好下了馬車。
坊門前,柔弱的身影像一朵嬌花,風一吹便能連根拔起。
柳舜華瞧着她一步步走向千陶館,心底泛酸。
她曆經艱辛,從望月樓死裡逃生,如今回去卻也不過是出虎穴進狼窩。
歡場之内,曆來隻有買笑追歡意,哪有憐香惜玉心。
柳舜華長長一歎。
千陶館内的歌舞姬雖是賣身于此,可她作為頭牌,結交多顯貴,定也積攢不少銀錢,若有心要離開,錢财必也是夠的。她怕的,應是不知日後如何立身吧。
就像前世的她一樣,無法說服自己,堅定地邁出那一步。
嫁進相府半年後,她覺察到賀玄晖不喜歡自己,他們之間斷無恩愛白首的可能時,本有機會提出和離。可她卻怕了,她怕世人的指點非議,怕此生再擡不起頭做人,更怕無處安身。也正是這重重顧慮,讓她困于相府多年,再脫不開身。
後來她讀了很多書,明白了這世間許多道理。
與其郁郁消磨此生,倒不如沖出去,走一遭。
好也罷,歹也罷,總是要先走出去。
強似被困在牢籠,連掙紮的欲望都慢慢被消磨,最終無聲無息地枯萎,零落成泥,歸于塵土。
她想,或許,梅好姑娘也一樣,需要有人拉她一把。
“梅好姑娘。”柳舜華突然叫住她。
梅好回頭,望着柳舜華。
柳舜華對上她的目光,朗聲道:“千陶館非久留之地,若姑娘日後打定主意要離開,想要重新開始,可以去城西柳府。我雖無能,卻也願助姑娘一臂之力。”
梅好立在日光下,怔愣許久。
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她可以重新開始。
從來沒有人想着幫她脫身,沒有任何條件,沒有任何私心。
她鼻尖微紅,高仰起頭,雖是笑着,眼眸中卻帶着淚,“姑娘,若你是個男子,我此刻定要爬上你的馬車,再不下來。”
說完,梅好朝着柳舜華行了個大禮,轉身入了千陶館。
千陶館方經曆一場混亂,此刻館内隻有姑娘們在,一時冷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