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呐……”小叔兩眼溜圓,閃現野狼般的精光,“他這老家夥可能掙錢了,那些中草藥廠一年到頭不少掙,掙了他還不花,不買車不買奢侈品,光吃喝能花多少錢……”
雖然是揶揄,小叔貪圖家産的念頭不一定是真的,那自豪的眼神卻不可能有假,那個神态就像炫耀自家孩子的滿牆獎狀似的。
笑意止住,小叔謹慎開口:“你知道他是……”
石岩坦白,“不是人。”
“诶對對對……”小叔一拍腦袋,“自己人自己人,沒想到除了我賀雨行還真能交上朋友,那那我也不瞞着了,我是他在世上的第一個朋友,王锵。”
“隻是以前房東的兒子。”床上的人開口糾正。
“好歹我也是你看着長大的,說話怎麼愛答不理呢,你以前抱我的時候起碼還有點表情,這幾年越來越冷淡了。”
王锵摸摸下巴胡茬,“從小我也是賤,天天纏着你非要去你屋裡玩,書撕壞了,你握着拳差點沒給我錘死,手下留情留了條小命現在給你看廠子。”
換上第三瓶液體,忽然一陣急促的鳴笛,救護車又回來了一輛。隻是不知道是個什麼病,大晚上出車,不是猝死心梗就是中毒自殺。今晚急診熱鬧了。
撞開觀察室的門,聽見劉鵬老師在喊:“來個人把床推進去!”
是老師出車回來了,石岩跑過去,抵住門,終于把病床弄進觀察室,是個昏迷的女孩子,衣衫不整,濕漉漉的。
“河裡撈上來的,去的時候還在撲騰,人沒啥大事,就是腦子有點問題,小時候可能腦炎沒治好。”劉老師腳踩踏闆,把床固定。
“老師,那沒事的話她現在怎麼不動了,昏迷了?”石岩拎着女孩的液體,往床旁的支架上挂,“她還有其他的醫囑和液體沒?”
“一直亂叫亂踢不配合,打了鎮靜,還有幾瓶液體等着輸。人暫時放你這,你看着,我等會還得出車。”
石岩接手,心電監護電極片的幾根線扭在一起,她從頭理清,打開輸液扣,檢查一遍液體的名稱和滴速。
“床上有束縛帶,把她手腳綁牢,正在聯系家屬,等液體輸完再觀察觀察情況,沒事了就讓家屬領走。”
劉老師掃一眼,治療區四張空床,第一張躺個人,“那個是咋了?”
“高燒,在輸液,體溫降了點,沒事。”
“行,那你看好觀察室。”劉老師扔下一句話,轉身走了,後面有更危急的突發病人等着他。
女孩來得突然,床尾也沒有信息卡,在這裡沒有身份。運動外套耷在身上,滲出水,她臉在顫抖。
“你們急診風風火火,每天見這麼多疾病生死,都看透了吧,”王锵若有所思,“我活了半百,這人呐,就得趁活着想幹嘛就去幹,病了死了往那一躺,什麼就都沒了。”
王锵揪着下巴的痣,“賀雨行你活了這麼久,對生死有啥看法?”
賀雨行閉着眼,慢條斯理道:“順其自然。”
王锵:“你敷衍我呢,細說。你的視角裡穿插幾代人的生死,就像我爹和我,你租我爹房子的時候,他還沒結婚,現在他的兒子都半截入土了。”
“每個年代都有災難,死一批人,披麻戴孝,出生一批人,敲鑼打鼓。死三年有人想着你念着你,死三十年隻剩個名字,死三百年你存不存在都有待考察。”
石岩接着賀雨行的話,“所以,不用顧忌其他人的看法,想怎麼活就怎麼活,留名青史和臭名昭著大差不差,都是身後事。”
他看來一眼,眼眸暗了暗,說出他的定論,“不用把自己太當回事,生還是死都沒有影響,新的年代會有新的人出現。”
“照你這麼說,瀕臨死亡就不值得救嗎,遇到災禍就不值得逃跑嗎,遭遇不公平就不值得反抗嗎,冷漠也要有個限度。”
此刻站在急診,如果不是這個身份和職責,她看見别人的困難或許也當做沒看見,拍拍屁股就走了,什麼都不管又不犯法,再說了,也沒人敢光明正大站在道德制高點批判你。
因為誰都不坦蕩。
她不那麼光明磊落,此時此刻卻下意識高舉道德大旗,而且脫口而出,她沒在腦子裡組織語言,也沒打腹稿,全憑肌肉記憶。
幹這行時間久了,天天勸病人看開點,連自己都騙進去了,出口就是滿篇的光明正義。頓了頓,她補充道:“其實,冷漠一點也沒什麼,大家都這樣。可現在,我不能。”
抱來一床新被子,石岩拉上女孩的簾子,脫掉濕衣服,濕褲子,用柔軟的被子包住女孩的身體和四肢,隻留手背的留置針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