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無渡淡淡笑了笑,道:“認清現實,自然就不得不放下了。”
此話一出,廟祝身上平和的氛圍頓時消失。他像是一瞬間被碰到了不敢見光的傷處,整個人的狀态瞬間繃緊,透露出一種帶着警戒的排斥反應。
“認清現實?”他緊盯着厲無渡,反問聲中有股尖銳的味道,“你是什麼意思?”
厲無渡卻像是沒看出他隐約透露出危險的神色,她平靜而殘忍地繼續開口,戳穿了他一直費心掩蓋、自欺欺人的事實:
“你用邪陣困住全城人的亡魂,集衆魂之力為妹妹固魂,又不斷以外界進入這裡的人的生魂為祭,試圖為她積攢‘複生之力’。”
“你守着這執念數千年,可你的妹妹,真的還能‘複生’麼?”
她發問的語氣并不激烈,卻像冰水般一點點滲透進廟祝心底,令某種他不敢面對的寒意逐漸冒頭。
“為什麼不能?”廟祝咬牙,反駁厲無渡的同時也像是在說服自己,“囡囡隻是魂魄殘缺,隻要用生魂獻祭給她補足了魂魄,她就能回來了!”
“是嗎?”厲無渡淡淡反問道,眼底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憐憫,“可是,用這種邪法補上的魂魄,真的還是你的妹妹嗎?”
廟祝一愣,隻聽對面的女修繼續道:
“你每日守在神像前打掃供奉,當你看着那無目紙菩薩的神像時,真的覺得那裡頭寄居的東西,是你記憶裡那個天真可愛的妹妹嗎?”
“當然是!”意識到她在暗示什麼時,廟祝猛地吼出了聲。
他雙眼發紅,吼聲逐漸降低,變成了神經質的喃喃自語!“那必須是……我親手将她救了回來,親手将她放進神像裡……她怎麼會不是囡囡呢——”
見狀厲無渡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她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廟祝的自我催眠:“那不是她。”
在廟祝陡然露出的可怕表情中,她不為所動地繼續道:“那隻不過是你一念執迷之下凝成的怪物,是被邪法強行拽回人間的殘渣。”
“你自己也清楚吧?她本是一個天真無邪、純真善良的孩子,結果卻被你困在這不死不滅的殼子裡,吸食了數千年的血肉靈魂供奉,永無解脫。”
廟祝的眼神漸漸空洞,像是聽不進去,又像是拼命在抗拒聽進去。
旁觀的百裡忍冬和少女厲無渡見到他這副明顯受了刺激的樣子,紛紛繃緊了神經靠近厲無渡,以便随時能聯手應對廟祝可能的發難。
“那些孽力、那些生魂所攜帶的雜念和怨念,全都被你強加在她幼小的殘魂上。”見到二人動作,厲無渡一邊繼續說,一邊不動聲色地配合着他們的站位,“數千年啊,如此龐大的負擔,即便是高階修士的神魂都未必承受得住,更何況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小女童?”
“你以為你是在救她,可實際上,恰恰是你——親手将她拖入了最黑暗的深淵。”
這句話落下的一刹那,整個神魂幻境都微微一震,長樂坊的幻象悄然龜裂,紙燈爆開,紅色流光像血絲一樣緩緩滲透進地面。
廟祝的臉色徹底變了。
那些刻意被忽略的細節終于在厲無渡不留情面的揭露中被擺到了他面前,令他避無可避,隻能直視現實——
那座始終立于詭城中央的紙菩薩神像,吸收了不知多少供奉,可是不管他等待多久、呼喚多少次,它都像一具隻能受人操控的傀儡,永遠也沒有回應。
沒有被新捏出來的泥人,沒有被哼唱的熟悉童謠,更沒有哪怕一次喚他“哥哥”的聲音。
他傾盡所有、不惜犧牲無數條生命鑄成的神像裡,根本不是他的妹妹。那是一個陌生又空洞的怪物,早已被血污與怨氣浸透,散發出腐敗的死氣。
他錯了。
廟祝絕望地想道。
他一心想要救的囡囡早已在他的無知和偏執下被硬生生變成了一個被塞滿陌生靈魂雜質和怨念的邪物,除了受他操控汲取生魂,别的什麼也不會幹。
廟祝的身影晃了晃,眼底死寂與瘋狂交織,仿佛被徹底剝奪了一切支撐的信念。
“哈……為什麼……為什麼要說出來?”他捂住了自己開始出現紙張碎裂紋路的臉,發出比哭還難聽的笑聲,“我隻是……希望能把她救下來。”
“我隻是,想把我的妹妹救下來而已啊!”
在他的崩潰的哭笑聲裡,四周的景色仿佛從畫布上剝落,露出支離破碎的扭曲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