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1]。
或許當所有的情緒燃燒到極緻時,剩下的就隻會是麻木。
辛夷在冰涼的月光裡仔仔細細地盯着對面那對男女。
“辛夷”仿佛被吓壞了,嗚咽着,啜泣着,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更緊地往子昭懷裡縮去,襯得另一邊和他們對峙的辛夷像是洪水猛獸。而子昭則伸手攏在她的肩頭,輕拍安慰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分出點安撫的耐心似的,對自剛才為止便始終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辛夷道:
“罷了,是我沒有将和‘辛夷’的事提前告訴你,你生氣也是情有可原。不過她和有辛氏畢竟對你有恩,就連你的名字也是頂替了她的,今晚的事你不能記恨她,有什麼小性子要使的話,等我晚點回去再說。”
“你先回去吧,不要繼續留在這裡讓大家看笑話。”
遠處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形形色色的目光釘在辛夷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有看熱鬧的興奮,也有對楚楚可憐的“辛夷”的憐憫。
“辛夷”的表演加上子昭的一番話,無疑将那盆名為“粗暴沖動”的髒水往辛夷身上又潑了一潑。
“子昭大人……我、我好怕……”
“辛夷”帶着哭腔的嬌弱聲音适時響起,如同火上澆油。而子昭的回答更是成了那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辛夷搖搖欲墜的神經:
“沒事,”他溫柔地安慰道,“我會保護你的。”
這一刻,一股冰冷的荒謬感,混合着一種純粹的、非人的困惑漫上辛夷的識海,甚至壓過了那份因背叛而生的痛苦和怒火。
——為什麼?
她看着眼前這個變得無比陌生的男人,真心實意地感到了疑惑。
身為狐妖,辛夷的生命刻度原本就比凡人長許多,而狐狸又自古便是多情又長情的族類,一旦付出真心,就算過了百年、千年也不會變移。
所以她無法理解,為何那份曾經熾熱如火、在生死關頭能爆發出巨大力量的愛意,會在短短幾年間,就如同被風吹散的塵埃,消失得如此徹底、如此……理所當然?
子昭抱着“辛夷”好生安撫了一通,安慰完之後,他察覺到辛夷依然沒有離開,不由得愈加不悅地皺眉看了過去,張口便想斥責。
可就在他對上那雙獸瞳時,一股寒意忽然本能地自後脊炸開,令子昭下意識将話咽了回去——
他隻見辛夷蹙着眉,正費解似的打量着自己。而那副在陽光下顯得暖洋洋的眼瞳,此時卻呈現出一種無機質的、非人的光澤。
就像是深處有冰層在凝結,反射出慘白的月光。
子昭後知後覺地有些忌憚起來,又有些為自己此刻的忌憚而感到惱怒。
都怪辛夷以往那副對他滿含情意的模樣太有迷惑性,讓他甚至忘記了辛夷原本是一隻多麼強大的妖獸。
“……還不走?”他不動聲色地放開了懷中的“辛夷”,打算暫時将另一個安撫下去,“好吧,那我陪你一起回去,我們好好聊一聊。”
然而辛夷依然不動。
她不想回去。
胃裡那塊堅硬冰冷的石頭已經化成了千百縷冷冰冰的雪水,它們灌入四肢百骸,帶來陣陣鈍痛。在這樣的鈍痛中,辛夷開始思考:人類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它為何能如此輕易地改變?如此徹底地背叛?能讓一個當初那樣真摯的人變成面目全非的模樣?
她想要得到一個答案,并且,她現在隻想要這個答案。
見她遲遲沒有回應,子昭試探着走了過來。中途,“辛夷”不依不饒地伸手去拽他,試圖繼續賣慘,但卻被他以眼神制止,被迫留在了原地。
而在他們拉拉扯扯的過程中,辛夷隻是冷眼旁觀。
她依舊站在原地,以近乎冷酷的審視眼神,仔仔細細地、一寸寸地掃過子昭此刻的神态——他微微抿起的唇線、習慣性蹙起的眉心紋路、看似安撫實則帶着掌控意味的拍撫動作,以及看向自己時再找不到一絲舊日情愫的眼眸……
她試圖從這副皮囊下,找出昔日愛人還存在的蛛絲馬迹,亦或者,找出這“變心”謎題的答案。
然而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辛夷都沒能找出來。
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呢?
困惑,在無解的尋找中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愈發擴散、蔓延、扭曲。
——直至執念叢生。
在辛夷縮成一條細線的瞳孔裡,一縷縷黑氣開始攀爬而上,将她的眼眸浸染漸沉。
此時,子昭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
“還在生氣?”他歎了口氣,看起來有些頭疼,又有些拿她沒辦法似的無奈,然後便伸手想要去拉住辛夷垂落身側的手,“好了,跟我回……”
“噗嗤。”
在子昭拉住那隻手之前,它先一步擡起,然後幹脆利落地洞穿了他的胸膛。
子昭臉上的所有表情盡數僵住,無論真心還是假意,此刻它們都變成了濃濃的驚愕,下一刹,後知後覺傳入神經的劇痛瞬間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