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子瞻說完那些話之後便走了,而他依然待在牢籠裡。
章淩域仰頭看了看天,他被困在這裡,就像沒了翅膀的雄鷹,沒了爪牙的獅子。
他身上的傷口變得越發嚴重,腿上有一處穿刺傷,最為嚴重。如果得不到很好的治療,怕是這條腿都得廢掉。
到了這種時候,他反倒釋然了。
或許他從來都沒有怕過,不怕生,不畏死。他章淩域穿上這身軍裝的時候,便做好了為家國犧牲的準備。
日本人也不會放過他。他知道的東西太多,他們肯定會想方設法撬開他的嘴。就算他不死在他們的槍口下,也有可能死在一次次的拷打之中。
他從衣服裡摸出那個小墜子來,對着光,透過那上面打磨出來的孔隙,看外面昏暗的燈。
他想,死了就死了吧,也沒什麼,人總是要死的。
可那個小戲子好像真的愛上了他,這可不好辦了。他不想欠别人什麼情債,藏在他心裡的另一個聲音說,他不想看那人傷心。
早些斷了吧,讓他徹底死心,好早些逃出這一方天地去,别在這裡受自己連累。
他将頭靠在欄杆上,在冰涼的觸感中,想起那個小戲子哭哭笑笑的模樣。
他想他的時候,心裡像是被人塞了團軟軟的棉絮進去,柔軟的,細膩的,充斥在自己的胸膛血脈裡。你看不見他,卻能感覺得到他。
如果……不在這亂世之中該多好。章淩域笑了笑,為自己這般自私的想法。
他反複摩挲着手裡那個小墜子,終于下定了決心。
時間的長短,日月的更替,變得分外漫長。
章淩域待在牢房裡,感受着時間從指間流逝而過。他在等,等彥子瞻過來。
長長的甬道裡,僅僅隻有幾盞電燈用來照明。
彥子瞻慢慢地往前走走,他将手捂在胸口,耳邊所能聽到的,隻有他自己的腳步聲,還有胸膛裡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他就要登台了,他想要在這之前跟将軍告個别。
終于,關押那人的牢房出現在他眼前。
門口值守的士兵站起來,看了彥子瞻一眼。彥子瞻身後跟着的日本兵對他說了幾句話,這人才讓開道,讓彥子瞻過去。
章淩域一點也不意外會看到他,這次彥子瞻臉上化了妝,顯然是抽空過來的。
這一次彥子瞻顯得分外平靜,那雙漂亮的眸子裡,像藏着一汪深潭。
“你來了。”章淩域扭過頭來,看着他。
比起上次相見,章淩域的狀态又差了許多,那張俊朗的臉也很快消瘦了下去。
“将軍。”彥子瞻靜靜看着他,對他道,“我要登台了。”
見章淩域并未理會他,彥子瞻便又說了一句:“我想把這出戲唱給你看。”
章淩域這才有了反應,他說:“我現在已經不是将軍了,我隻是一個階下囚,而你是座上賓。”
彥子瞻一時有些沉默,半晌,他才繼續道:“如果……如果有如果的話,你以後還會看我的戲麼?”
章淩域看向他,他的眸子本來無太多神采,現在卻浮上一層淋漓水光,好似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不怒而威的章将軍。
可他隻是笑了一下,便對彥子瞻道:“不會。”
他說完,又将自己的那個小墜子拿出來,遞給他。
彥子瞻正準備去接,身後的日本兵已經先他一步,搶了那墜子去,一番檢查。他想去搶,那日本兵沖他威脅式地說了幾句,便将墜子收好,看上去是要交給上頭了。
“我以為弄丢了。”彥子瞻道。
章淩域見墜子被搶,也并未表露出太多異樣,他隻是說:“屬于你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
他咳了咳,坐正身體,将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根隻能被折斷卻無法被壓彎的竹。
“從奸細手裡找到的,一個日本奸細。”他說。
彥子瞻蓦然瞪大雙眼,他等章淩域說完,便趕緊辯解道:“我沒有……”
“你沒必要跟我解釋什麼。”章淩域對着他說,“我信不信你,并不會影響什麼。我把它給你,隻是告訴你,物歸原主,一刀兩斷。”
“什麼意思?”彥子瞻有些愣了,他抓緊欄杆,努力地分辨着章淩域臉上的表情,他想找到一丁點的言不由衷,可是沒有。
“我章淩域不欠任何人的東西,之前我因為曦月的事情誤會了你,讓你受了傷。這段時間我對你的好,就是用來償還你的。”
彥子瞻定定地看着他,他覺得章淩域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懂,可是組合在一起,他就不知道他的意思了。
“沒聽懂麼?”章淩域笑道,“你不會以為我真的喜歡上你了吧?”
彥子瞻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他想要出聲,但那聲音深陷在他的喉嚨裡,讓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需要我說得更明白一點麼?我不喜歡你,這段時間跟你在一起,隻是償了你的心願。”
彥子瞻的眼前迅速聚集起霧氣,他咬着牙,說:“你騙我。”
雖然他總是跟自己說章淩域隻是拿他尋開心,拿他當個新鮮玩意,隻是無聊了同他玩玩,可他自己自嘲自歎是一回事,親耳聽到章淩域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淚在他眼眶裡打轉,可他執拗地強忍着,不讓它掉下來。
“你騙我。”他又說了一遍。
章淩域靜靜地看着他,那雙眸子裡沒有愛意,隻有同情和憐憫。
“你真可憐。竟然會相信我會對你付出真感情。”章淩域笑道,“你隻是個戲子而已,我怎麼可能愛上你這樣的人。我還了你的人情,從此兩不相欠。”
那熟悉的話落在耳中,又殘酷又刺耳。
彥子瞻越過欄杆拉住他的衣袖,對他道:“章淩域……”
章淩域怔了怔,恍惚間想起,這還是彥子瞻第一次這樣喊他。
彥子瞻吸了吸鼻子,對他道:“我告訴你,我每一次登台,最歡喜時候,便是你來看我的時候。他們都說戲子無情,可我有情,從你第一次救我的時候開始,我的心就到了你那裡。我不管别人怎麼看我,高攀也好,不知廉恥也好,我就是喜歡你。他們笑我是下三濫,笑我不自量力,可我都不在乎。我隻在乎我在乎的人。”
“你因為宋小姐的事情怪罪我,我很難過,那陣子我總是在自責,怪我自己為什麼沒有送她回去,為什麼要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如果我不走,她也許就不會遭到那樣的毒手。”他已經化好了妝,本不該哭的,可他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很羨慕她,她那麼漂亮,那麼高貴,她有很好的家世,她可以堂堂正正地愛你,風風光光地嫁給你。可我什麼都沒有,我那麼卑微,誰都看不入眼,但我比她更愛你……”
“如果你死,我會陪着你一起去死。”彥子瞻道,“我就是這樣喜歡你,如果你不要這份情,你當初就不該靠近我,你靠近了,又對我說是假的,我不接受。”
“走吧。”章淩域捉住他的手,将他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指掰開,“别來了。”
章淩域的手溫暖又寬厚,可彥子瞻被他抓着,卻隻覺得渾身冰涼。
他朝章淩域的雙眼看過去,他吐露了自己的心聲,便也渴望這能從章淩域眼裡看到一點點的真情。
但他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