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倒了兩趟,幸虧一路上都不堵車,溫頌才能在七點半前趕到城東,新開業的商場金碧輝煌,門前搭了個露天舞台,台側工作人員在調試設備,觀衆席上坐滿了看熱鬧的人。
溫頌和施鹿背着琴跑到舞台邊,在演員登記的冊子上簽名,随後就被帶到商場一樓的臨時後台,主辦方請了化妝師給演員做妝造。
做好造型的演員坐在凳子上等待出場,五顔六色的演出服造型各異,大多都是高開叉的連衣裙,又是貼身的料子,十分顯身段,相比之下,溫頌和施鹿像是無意間闖進大人秀場的小孩子,土氣以及格格不入。
溫頌見慣了,比這更暴露的演出服她都見過,因此并未覺得有什麼,隻是這一幕對于生長于這個年代的施鹿來說是不小的沖擊,雖然面上仍舊鎮定,但鏡子裡餘光卻忍不住亂瞟。
趁着化妝師幫她們挑選服裝的時候,施鹿湊到溫頌耳邊小聲說:“咱們不會也要穿這個吧?”
看着好像不太正經的樣子。
溫頌想說正不正經跟衣服沒關系,但是想到自己身處的時代,她一擡眼就在鏡中對上施鹿帶着不安的眼睛,被高額演出費沖昏頭腦的兩人在此刻稍稍冷靜下來。
商演是在校園公告欄上找到,開學沒多久就挂上去了,招募雙人樂手,一場演出六十塊,隻需要拉三首曲子,表演結束現結。
傳單在公告欄上面貼了好幾天,路過的師生都能看見,有不少同學心動于價格報名,但最後這個名額卻是落到臨時組隊的溫頌和施鹿頭上,而她倆連怎麼被選上的都不知道。
“沒事的,”溫頌看了看兩側,低聲說道,“待會兒看看裙子樣式,不行咱們就偷偷跑了,反正也沒簽合同!”
她倆一個是為了錢,一個純粹的好奇體驗生活,即便偷跑,最壞的結果不過是白跑一趟虧幾毛錢車費,還在能接受的範圍内。
剛看到傳單的時候,溫頌雖然心動,但她沒有搭檔不符合要求,是施鹿主動找她組隊報名,溫頌剛開始顧忌浴室的事對施鹿一直是敬而遠之的态度,但幾節專業課下來,施鹿再沒做出格的舉動,行為舉止也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慢慢的倆人的關系就好了起來,雖沒到形影不離,但偶爾也會一塊上下課。
隻是,溫頌沒想到看起來行事利落偶爾神經質的施鹿實際上就是個外強中幹的女孩,倒是讓她有些看不懂了。
話音剛落,化妝師拿着衣服回來了,白色的裙子,裙擺沒開衩,還疊縫兩層歐根紗,通身沒有多餘裝飾,看起來十分素淨。
化妝師整理裙子的時候,溫頌和施鹿眼睛不由自主往上瞟裙子的上半部分,領口是方領,拉鍊在側腰,泡泡袖,除了領口和袖口沒有多餘的洞,倆人悄悄松了口氣。
化妝師見狀,笑着說道:“王哥特意交代了,拉小提琴的是兩個學生妹,衣服鞋子都是單獨準備,新買的,跟别人不一樣!”
王哥是負責招募演員的群頭,有點類似于中介經紀人的角色,門路多,甯市一半的商演背後都有他的身影,這樣的人居然會關注某個演員的身份而特意叮囑,聽起來像天方夜譚。
而且,溫頌和施鹿連他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但人話都遞到這兒了,不接話太不識趣,溫頌接過裙子,說:“王哥人真好,下次見到他一定要記得說聲謝謝!”
施鹿也在一邊點頭附和。
化妝師忽然捂嘴一笑,說:“那需要等下次啊,現在就可依謝謝王哥了!”
化妝鏡的另一面忽然擡起個頭,化妝畫到一半的男主持人一臉懵逼問:“謝我什麼?”
“倆小妹妹說謝謝你準備的衣服,還誇你人好呢!”
化妝師把溫頌的意思複述給王哥聽,王哥眼都沒擡,隻擺了擺手,給他化妝的化妝師倒是看了溫頌和施鹿幾眼,随後低頭小聲在王哥耳邊說了兩句話。
雖然是好話,但是背後說人被抓還是太尴尬了,此時的溫頌和施鹿腳下已經快要摳出一座三室一廳,抱着裙子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換。
“好好彈啊,可别給你們老師丢臉!”
王哥一句話将她倆從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來,倆人忙不疊點頭,小聲說了句“謝謝王哥”,然後才抱着裙子往更衣室走去。
算不上正規演出,舞台離觀衆席近不說,設備簡陋沒有耳返,溫頌站在台上拉琴的時候能聽到台下觀衆小聲議論,有問樂器的,吵架的,一本正經瞎科普的,其中讓溫頌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洋鬼子的玩意還挺好聽”!
說這話的人一說完就收獲一片噓聲,甚至有人罵他崇洋媚外。
她能聽到的,施鹿自然也聽到了。
回程的公車上沒幾個人,溫頌和實錄坐在最後一排,琴盒放在旁邊的空位上,她們臉上的妝有點花了,在昏暗的車内燈光下看起來有點滑稽。
車窗半開着,溫頌看着窗外發呆,忽然聽到施鹿說了句:“拉個小提琴就成假洋鬼子了,他們孩子在英語課上是不是要把耳朵堵起來不讓聽?”
沒想到她會這麼在乎觀衆的言論,溫頌回過頭,說:“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把他們腦袋裡的陳舊思想吹走,跟他們一般見識做什麼?!”
施鹿看着前方沒說話。
溫頌想了想,問她:“你為什麼要學小提琴呢?”
施鹿看她一眼,忽然嘲諷地笑了笑,“我爸是留學回來的,音樂系的高材生,能彈會唱,沒有他不會的樂器,那幾年……那雙彈琴的手被他用來鏟牛糞,拌豬食,住在牛棚裡凍出一手凍瘡,一拉琴就疼……我們家就是大假洋鬼子帶着小假洋鬼子,學洋鬼子的琴不是應該的嗎?”
溫頌震驚得說不出話,她沒想到施鹿竟然還有這樣的過往,一時有些後悔不該問這個問題,施鹿看出她心中所想,改口說道:“我爸說了,‘人有國界,音樂無國界’,所以我想學什麼都可以,随便别人怎麼說!”
“你爸爸……”
“還活着呢,放心,他在音海當教授,最近出國交流了。”
幸好,溫頌心裡松了口氣,本來想給她灌點雞湯,誰知道喂了一嘴砒霜,多說兩句真怕把自己毒死!
夜班公交車順暢無比,溫頌順利在熄燈前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