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寒看着空無一物的掌心,水下的另一隻手動作得更用力了些,他在水聲中氣息不穩地問:“郁杉,你真的有那麼恨我嗎?”
溫泉的暖意漸漸蔓延進骨骼,在一聲很低的喘息後,郁寒身體徹底舒展開。他仰頭抵靠着嶙峋凹凸的石岩,天空的夜色已經徹底褪下去了,但還能看到幾顆寥寥的晨星。
郁寒被暖意醺得浮紅的眼尾隐隐有水汽,瞳中映着星子的光微微閃爍:“我承認我有做過混賬的事,但我是你自己啊,在你這裡……我沒有特權嗎?”
身體釋放,靈魂卻沉重得喘不過氣。
郁杉知道,郁寒問得不是簡單一句他有多恨他,而是……真的沒有一點點的愛嗎?
他曾無數次傷害過他,但也無數次保護過他,真的沒有一點點原諒和解的可能嗎?
他們相伴彼此那麼久,真的沒有一點點的難以割舍嗎?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從餘韻中回神的郁杉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恨。”
“雖然是明知道的答案,但你說出這個字時,心口很疼。”郁寒問,“你能感受得到嗎?這副身體的情緒反饋。”
“那是我的情緒,也是你的情緒。”
“郁寒,你不應該對齊蹊下那麼重的手。”郁杉說。
“是因為齊蹊,所以恨我到覺得再不可饒恕?”郁寒眼睫顫動,他一寸寸暧昧地撫摸過自己手腕的骨節、青筋,然後去牽自己的手。
他神色平靜,像思緒很遠:“郁杉,你好偏心,那他怎樣對我,都是我活該是嗎?”
不該說激怒郁寒的話的,但郁杉莫名情緒尖銳地回了句:“郁寒,齊蹊沒有做錯什麼,是你本來就不該存在。”
郁杉以為郁寒會發瘋,但郁寒隻是扯了扯唇,聲音沙啞地說:“你厭恨我,因為我象征你人格的不健全,象征你無法自控的人生,象征你怯懦逃避的過往,象征你所有的痛苦和難堪,我是你所有的屈辱,是你所有的負面。”
“現在,我的罪狀又加了一條是嗎?”
郁寒的笑平靜而瘋癫:“郁杉,人不能這麼卑劣。我不該存在?可沒有我你活不到現在,是因為我在,因為我那讓你厭惡的暴虐陰戾替你擋下了一切你所不能承受的傷害,是我支撐着你,所以你能披着你高嶺之花的殼子裝做無堅不摧。”
“我承認你所說的。”郁杉聲音不再平靜,他近乎失控地回答,“但是郁寒,現在的我不需要你了,你現在隻是堪比沉枷重鎖的纏累,是讓我喘不過氣的負擔,是我迫切想劃清界線徹底割舍的過去。”
“割舍的過去。”郁寒咀嚼着這五個字,分明置身在溫暖的環境,他被壓抑困縛的情緒卻徹底跌至冰點。
晨陽攀上雪山山脊綻出第一縷暖橘色曦光,從莊園出來的郁寒望着眼前一望無際巍峨綿延的雪色山脈,緩緩呼出一口冰霧。
拒絕了直達景區的觀光車,郁寒沿着唯一的盤旋公路徒步向山巅那處天鏡湖走着。
天上鷹隼自由旋飛,天空遼闊,白雲萬裡。
郁杉與他一同看向這樣的世界,像是半小時前針鋒相對剖心剔骨的争執并不存在,心中積久的郁氣被開闊的視界沖淡了些,靈魂安靜。
景區眷養的銀喉長尾山雀成群地栖在公路的指示路牌上,彼此依偎着叽叽叽喳喳地叫着,郁寒多看了兩眼,便有兩隻親人的小雀跳下來停落在郁寒肩頭。
毛絨團子似的小雀和郁寒的氣質很是不搭,但郁寒沒有驅趕,反倒噙着笑說:“郁杉,你知道這一趟出來我到底想做什麼嗎?”
這也正是郁杉所疑惑的,他能感覺到郁寒表面的平和下帶着理智搖搖欲墜的極端瘋狂。
郁杉猜想了一圈,最後說:“……我想不到。”
郁寒看着遠處逐漸顯出輪廓的遼闊雪湖,語氣難言:“一個人竟然會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挺可悲的。”
肩上的兩隻小雪雀向着湖區飛走了,越是靠近天鏡湖,人群越是熙攘熱鬧。
金燦的曦光撒在凝冰的深藍湖面,風吹湧,鎏金般的光影躍動,一簇簇錐狀冰晶在漾開的水浪中晃動,冰擊聲如鈴清脆。
望不到邊際的湖面像天神從高空擲下的碎鏡,映呈下的天空被無限切割。
郁寒走進人潮。
身邊是三三兩兩同伴結群拍着風景vlog的遊客,是以朝陽晨霧冰鏡湖作幕景的相吻情侶,是追逐自由追逐風影的獨行旅者。
他們的情緒是暖色的,在空氣中洋溢着,鋪滿大地。
“有人跳湖——!!”
混亂的驚叫聲擾破這美好至極的氛圍。
被冰寒刺骨的湖水包裹的郁寒望着那些尖銳璀璨的冰晶,千千萬萬塊晶體中映射着千千萬萬個他逐漸下沉的身體。
身上每一寸都劇痛無比,像無數鋼針從毛孔紮進血肉,針錐鑿骨,帶來劇烈灼痛感的冰水從鼻腔咽喉侵入肺腑,窒息之餘也焚心灼肺。
在上刑一般的痛苦中,郁寒扯出一抹笑:“郁杉,記得我那天在石澤毅車上跟你說過的話麼?”
——我不會再甘願獨自消失,我會在我最愛你的時候,在你最恨我的時候,讓我們同葬,然後永恒地銘記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