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書黎風風火火沖進罩房時，相宜正蹲在地上，給她的小菜園翻土，土沫子濺上裙角，染出一大片灰。
“姐姐，今日你可得幫我！”陸書黎把一布包往院中石桌上一抖，五色絲線滾出個亂糟糟的線團，“之前哥哥腰間墜了個甚是精巧的絡子，說是你打的，姐姐，你也教教我嘛！”
之前，書黎是死活不可能叫梁相宜姐姐的，可瞧着她接連幾次為哥哥冒險出頭，書黎自是心底佩服。況且，今日還求到人家門上學東西，嘴上可不得甜一些。
隻是相宜可無福消受她這兩聲‘姐姐’，吓得手中小鏟一個趔趄，塵土飛起，濺起一臉的灰。
書黎笑着幫她擦了，然後親昵的纏着她，非讓她教。
相宜看實在推脫不過，隻好說了實情，“送大人那條絡子，是我用糕點從他人那兒換來的，小姐真想學，不若找府中繡娘讨教。”
不想此話一出，書黎臉上難得的顯出一絲羞色，“那群碎嘴婆子，轉頭就能傳得滿府皆知。”
她要打的是個男子樣式的絡子，若母親知曉，必得再狠狠訓斥她一通。正因為此，她才會尋到相宜這兒來。
畢竟，相宜才是真正可靠的人！從不背叛！
突然，書黎反應過來，“你送哥哥的絡子，竟不是自己親手打的？哥哥知道嗎？”
相宜搖搖頭，“應是不知吧？！”
那世子爺對她總是陰陽怪氣的，如何看明白，猜得透？隻是可惜了那條漂亮的絡子，被他一個不小心，扔進炭盆燒了個幹淨。
書黎狡黠的吐吐舌頭，“小心他知道，哥哥以前慣會整治人的。”
調侃完他人，書黎低頭瞧瞧手中絲線，失落的鼓起腮幫子扯線頭，絲線纏上指尖勒出了道道紅痕。
忽地，她湊近過去，“姐姐，若一個好友即将遠行離開，你說我該送他些什麼好呢？”
相宜對這個千金大小姐早已沒了怨氣，此刻全心全意的為她考慮，“若是遠行，一路舟車勞頓，這面餅，想是少不了吧？”
對于相宜一個從未離開家十裡遠，又從小餓着肚子長大的人來說，吃飽、穿暖、有處去才是最重要的。
“面餅？”書黎杏眼圓睜，難以置信。
可她轉念又一想，硬邦邦的面餅搭配上裴湛那張剛毅結實的臉，好像蠻相得益彰。
想到這，書黎激動的拍起了手，笑的開心，“對！就送他面餅，每日在路上，他總離不開這個。”
說幹就幹，兩人就在罩房這邊的小竈房忙開了。
書黎撸起袖子開始舀面粉，月白衫子沾了面，灰撲撲的，活像偷糧的雀兒。
相宜看她絲毫不想假手他人的樣子，便安坐一旁，一點一滴細細指導。
面餅入鍋時滋滋作響，書黎舉着鍋鏟如臨大敵，翻個餅都能驚得跳腳。
相宜望着她沾了面粉的鼻尖，貼心的幫她擦了，然後狀似無意的問道，“聽說出入京遠行，人人都要出示身份文牒？”
書黎忙着救入鍋的餅，也就沒多想，回的幹脆利落，“可不嘛，上回鴻胪寺少卿家的二公子到江南賞玩，因文牒被雨淋了，生生困在渡口三天！”
瞧着相宜好似不了解身份文牒的用處，她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下說了個幹淨。
慶朝曆來如此，每一個人自出生時，官府便會造冊登記，然後發放獨屬于自己的身份文牒，有了這文牒，外出之時，便可住店、通關，連置宅賃房，都必得出示這東西。除了皇族王孫，其餘諸人，皆是如此，朝官重臣也不例外。
若有商家偷懶，不查驗陌生人的文牒，被官府查到，是要一并吃罪關大牢的。
當然，若這文牒丢了、破了，也不必擔心，可找兩名保人到官府作保畫押，官府查實後，若無問題，官府自會進行補辦，重新下發。
身份若有變更，譬如婚喪嫁娶，官府也要一一登記造冊，重新變更下發。
相宜攥着鍋鏟的指節發白，急得背過身去猛咳幾聲，才追問道，“我為何從未見過自己的文牒？”
書黎湊近幫她順了順氣，“姐姐自是有的。梁家将你送來之時，連你身邊那丫頭的文牒也一并給了，府中早已将你們的文牒變更為侯府的人。”
說完，她還失落的補了一句，“戶部專司這文牒造冊下發，哥哥當初在戶部任職之時，沒少為這文牒之事勞心分神。如今，唉……”
書黎好不容易烙出個完整的餅，迫不及待掰開吹着熱氣，然後突然頓住，“姐姐問這個作甚？”
竈膛裡爆出個火星，相宜低頭攪着面糊，喉頭發緊，“随便問問。”她心裡清楚，自己怕是拿不到這身份文牒了。
至于找人作保，重新辦理文牒，隻怕更是癡心妄想，或許真要一輩子待在這侯府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不知不覺，倒是烙出厚厚一摞面餅來，夠一個人吃上四五日了。
書黎滿心滿意的瞧着這一摞面餅，想到明日要将這自己親手做出來的東西送到裴少将軍面前，她不自覺的笑出了聲。
隻是還沒等她嘴角笑意徹底綻開，周媽媽毫無征兆地突然到訪，吓得她眼神慌亂，一把抄起面盆，将那面餅蓋了個嚴嚴實實，生怕被母親知曉查問。
周媽媽看自家小姐竟也在這偏僻的小竈間，很是詫異，但沒多問，畢竟今日，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書黎見周媽媽磨磨唧唧不說正事，便給相宜使個眼色，讓她看好自己的面餅，稍後她再來取，然後匆匆走了。
竈中爐火呼呼燒的正旺，映在相宜臉上，紅撲撲，亮堂堂的。
周媽媽看着歡喜，上前将兩個錦盒塞進她手中，“宜娘子，夫人特别交待，将這老參和靈芝送來，給你補補身子。”
相宜受寵若驚，不知陸夫人忽地送來這麼些名貴東西是何用意，自是不敢收，百般拒絕。
周媽媽是何等人，面上笑意絲毫不減，拉了她的手一通妙語連珠，軟硬兼施，甚至說起她若不收，陸夫人怕是要親自來送，逼得相宜不得已，隻能收下。
看她收了，周媽媽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豐潤的臉上，厚實的褶子層層疊疊。她擡手，輕輕撫了一下相宜的小肚，“娘子多進補，好好保重身子，這福氣呀，将來怕是享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