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慶帝俯身一拜,接着竟又朝陸盼山俯身拜了一拜,“我知因此一事,朝中同僚多有人暗罵老夫趨炎附勢、見風使舵,可老夫當時并未出言解釋,實是老夫焦灼與孫女病體,恐憂吾一白發老人送那黑發人啊!”
姜太傅老淚縱橫,若是當那說書人,隻怕能感動悠悠萬千人。
可這宮殿之人,大多是引頸而立、默然看熱鬧的人居多,大家紛紛豎直耳朵,急于知曉大殿中央的幾人,準備如何将這場戲唱下去。
而當初的苦主陸桐生,顯然并不打算做這出戲的主角,像是沒有聽到一樣,一動不動,垂頭默然。
忠義侯陸盼山也像是沒有看到姜太傅的緻歉俯拜,垂頭斂目,一言不發。
高座之上的慶帝,倒像是聽了進去,轉着金杯,瞧着姜太傅,似是且等着他的下文。
姜太傅擡眼看了一眼慶帝,像是忽地找到依靠,翹着銀白的胡須,再次開了口。
“如今承蒙禦醫調理,億慈之頑疾已然大好。兩個孩子自幼青梅竹馬,若能再續前緣,老臣死也瞑目,還望聖上成全...”
他這位曆經三朝的垂暮老臣知曉,此言一出,隻會惹來更多的譏諷和不屑。
可他得給日趨衰落的姜家一族找到一個強有力的依靠,一個在朝中無人可撼動的依靠。
如今來看,陸盼山父子兩個,便是整個慶朝找不出第二個的不二人選。
這陸桐生不過剛被免職罷官半年時間,便能重新得到聖上眷顧,重新啟用,甚至要親自賜婚,可見這陸家,确實根基深厚,将來也必将前途無量。
反觀自己兒子,不堪重用,入仕數十載,至今仍是個微末小吏,倒是自己這個孫女生得如花似玉,惹來望京城裡不少世家子弟惦記。
希望這個孫女整齊,能把拼了老臉不要掙回來的陸桐生這個孫婿給牢牢拴住,依靠陸家一族,将姜家撐下去,繼續榮光千載。
女賓席上,身着淡粉衣裙的姜憶慈捏着帕子低頭,脖頸處泛起一層紅暈,在亮如白晝的大殿之上,倒是瞧得人不由得心懷憐惜。
陸書黎好巧不巧的坐在她身側,看着她一臉嬌羞的樣子,不由得皺起眉頭,心底暗自惱怒,若姜憶慈進了侯府,看她到時如何整治這個不仁不義之人。
相宜依舊沒有搞懂,那日姜憶慈讓她代為送帕子給陸桐生到底何意,隻是想着姜家小姐溫婉和善,雖陷害過自己一次,但總體而言是個好相與的,若她能進侯府,自己倒是有幾分心安。
可她卻沒瞧見,旁邊陸桐生的那張臉,已經冷得似是淬了冰。
“姜太傅言重了。”陸桐生努力壓制着自己犀利的聲音,“去歲金秋,雙方已然簽過退婚文書,且兩家嫁妝聘禮俱已歸還。如今舊事重提,恐對姜家小姐清譽有損。還望聖上體恤太傅拳拳之心,為姜家小姐另擇良婿。”
在聖上和重臣面前,被人當衆駁了面子的姜太傅難掩憤怒,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大,他緊緊咬緊牙關,硬聲聲壓制住了即将迸發的怒氣。
女賓桌上,姜憶慈手中的錦帕飄然落了地……
本是一樁賜婚的美事,到了此時,竟變成兩廂各執一詞,不願俯就、甚是尴尬的難堪局面。
正在此時,太子季元川又一次站出來緩和局面。
“父皇,依兒臣之見,陸世子頗善軍需糧草之事,父皇已為他恢複官身。如今,父皇憂心如何将這些糧草全數及時運抵漠北,不若仍交由陸世子負責此事,若他能辦好此差,父皇再行賜婚,到了那時,相信這陸世子才沒有後顧之憂,感念父皇恩寵,繼續為父皇忠心效力。”
太子這一番說辭,既沒有不得罪任何一方,還全了在場所有人的臉面,于是陸盼山父子和姜太傅紛紛叩頭,希望聖上暫時摁下此事,莫再重提。
慶帝微眯着眼,在殿上掃了一圈,這才施施然的開了口,“也可,陸卿婚事,改日再議。至于這軍需糧草如何運送之事,容朕再想一想。”
衆朝臣豎起的耳朵紛紛縮了起來。聖上沒有立刻對這個陸世子重新委以重任,而是要再‘想一想’,看來聖上并非全然信任了陸家,陸家此時也被沒有恢複之前的榮光。
這朝中風向,當真是變幻莫測。目前來看,仍需再細觀一觀呀!
宮宴之後,衆朝臣并未散去,而是随着慶帝來到禦花園的搖光亭,紛紛落座,品茗賞月。
相宜終于找到機會,躲去了女眷雲集的地方,和陸書黎聚在了一處。
書黎塞給她一塊芙蓉糕,示意她趕緊吃幾口墊墊肚子,然後在她身邊悄悄低語,“梁相宜,你可要好好看住哥哥,萬不可讓他再與那姜憶慈重續舊緣。”
相宜不解,幾口咽下口中糕點,“為何?”
“若她進了我家,必不容你,你信嗎?”書黎逼着自己扮出一臉惡相,似是想以此讓相宜明白,那姜憶慈并非善類。
相宜心底雖不信,可知曉書黎此言是為自己好,于是點頭答應。
忽地,她轉念一想,又覺不對,“你哥哥怎會由我心意操控,莫再說此胡話。”
陸書黎登時啞口無言,半天後,她才擠出一句話,“梁相宜。”
“嗯?”
“你當真是笨得離奇。”
相宜咽下口中芙蓉糕,回瞪了陸家千金好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