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無盡的黑暗中睜開眼,我已經逃離了那座夢魇橫生的森林。
月亮高挂在頭頂上方,如同鑲嵌在瀝青中。那輪明月好像燈泡,又好像海裡的珍珠,或者是皇冠上的鑽石。
月光灑下陡峭的懸崖,延伸到尖銳不平的石灘。
我依照記憶裡的方位,往那座房屋走去,它矮小、歪斜,像是個醉酒的水手,無精打采地歪向一邊。
我清楚裡面空無一人,直接推開那扇門,跨進小屋,屋内依舊是一堆廢棄的柴火還有一堆鋪在地上的稻草。
我倒在稻草堆上,還未到深夜,人魚不會出現。
疲倦席卷了我,重重地打了個哈欠後,我的眼皮開始閉合,睫毛逐漸粘連在一起…
風聲與遠處規律的海潮聲安撫着我,我陷入了夢鄉。
我身處音樂學院裡,與上一次相同的夢。
她在推搡我,我落入噴泉。
水流淌過的聲音,水流撞擊底座的聲音,在一瞬間變得十分吵鬧,占據了我的整個世界。
如觸冰一般寒冷,我難以呼吸,水肆意地進入我的眼睛、鼻子、嘴巴。
水流奔騰激蕩着,在我的耳膜中回響,我再聽不清旁的聲音。
除了水聲,其他人的嘲笑聲恍若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迷蒙又遙遠。
他們似乎說着我的名字,他們淹沒了我。
不知是在夢境中的緣故,還是當時的情景确實如此,我知曉他們嘴中說着我的名字,一如既往地嘲笑着我,但我聽不清、辨不出。
我的名字是……?
未等我想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夢中的水從青藍變得幽黑,迫使我再度回到清醒的世界。
我睜開眼對上漆黑的天花闆,一瞬間,有某種靈感一閃而逝,卻想不透、抓不住。
我有預感,這是很重要的事。
可我沒有時間去抓捕那一瞬的靈感,我聽到了歌聲。
除了窗外的風像受傷的野獸般嘶鳴,還有潮起潮落撞擊崖壁的聲音,空靈的歌聲飄渺若絲。
我知曉,人魚來了,她繼續她的無盡的等待。
人魚曾經淹沒過我——因為她愛我,或許比不上她深愛過的掘墓人。
她愛掘墓人,她說過那是屬于她的人類,第一個總是最難忘的。
她的心上人離開了她,消失得很突兀,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一直在等她回來。
她一直在岸上唱歌,最初她也是這樣吸引掘墓人的嗎?她在岸上唱歌的無數個日夜都在期盼她回來,心上人的消失折磨着她,她控制不住地去想心上人的下落,但又無從尋迹,無能為力,除了等待她什麼也做不了。
所以當她見到我的第一眼,她就決定淹沒我,讓我永遠留下來,永遠陪伴她,因為她無法再忍受等待的日子,她無法再忍受我與她分開——如果我像掘墓人那樣突然消失,她要再等待多少個日夜才能遇到下一個人類呢?
她不想再等了。
我愛她,她也說愛我,可她那冰冷的魚心中真的有對我的愛嗎?
她哄騙了我——以愛之名,隻因為她不想再經曆等待的時光,她就一意孤行地将我淹沒,并固執地說這是為了我們的幸福,為了我們倆。
我因為她而更加痛苦。
我因為她的愛而淹沒。
可那不是愛——雖然我沒有經曆過多少愛——但愛不是像她那樣自私,為了一己之念而無視另一個人的心願。
她不愛我,她隻想占有我——以一種永遠陪伴着她的方式。
我對她仍有愛意,畢竟她是人魚,美得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生物,但我更想逃離,逃離森林還不夠,我要逃離她所構建的世界。
因此,我要回饋人魚——讓人魚的生命歸于寂靜,将人魚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