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尊妃終于轉身,邁開腳步,僵硬緩慢的離去了。
“夫人,您要回去了嗎?”
容雁急忙抱起枕頭,追上去:
“夫人,您不要珠兒了嗎?”
“您慢點走,等等奴婢呀!……”
這對風燭殘年的主仆,就這樣,漸漸消失在高樓紅牆之間。
仿佛從未來過,仿佛無人在意。
當天夜裡,花血牙回到寝屋,躺在榻上,難以入眠。
白天與玉尊妃重逢的一幕,沖擊力實在太大,令他輾轉反側,想了很多。
莫惜歡處理完事務,子時才回到寝屋。
推開門,就看見花血牙睜着一雙美眸,于是淡淡問道: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莫惜歡……”
花血牙坐起來,猶豫半晌,還是決定把這件事說出來:
“今日,我遇到了一位故人……”
“……”
莫惜歡坐到榻邊,聽完之後,沉默不語,顯然内心也很受觸動。
“玉尊妃高傲狂妄,善妒好鬥,固然可恨。”
花血牙緩緩道出自己的想法。
“但我猜想,她是因為出身于宮廷,才會習慣勾心鬥角,對身邊的所有女子都充滿敵意。”
“并且,她将夫君和子嗣視為生命中唯一的依靠,一旦失去寵愛,就會惶惶不安,失去控制。”
“最終,傷人傷己,釀成悲劇。”
“或許吧。”
莫惜歡語氣平靜,帶着一絲哀涼:
“這世上,有些人的可恨,來自骨子裡天生的邪惡。”
“但有些人的可恨,來自觀念的束縛,環境的壓抑,甚至,時代的悲哀。”
“嗯。”
花血牙點頭認同。
莫惜歡也不廢話,直擊核心地問道:
“所以,你準備原諒她麼?”
“原諒?”
花血牙頓了頓,搖搖頭,苦笑。
“我并不是想原諒她,我隻是經曆了這一切……想放下了。”
“直到莫蛟殒命,直到複仇成功,我才發現……”
“多一個家人,總比多一個人仇人,好得多。”
莫惜歡微微挑眉,笑了笑:
“阿鞘,我發現,你真的變了。”
花血牙微怔,轉頭:
“我怎麼變了?”
莫惜歡擡起指尖,輕撫他的鬓發:
“以前的你,身上總是充滿戾氣,長滿尖刺。”
“自從戰争結束後,你就變得,甯靜了許多。”
停了停,繼續道:
“現在的你,從容鎮定,強大淡然。”
“實在太适合做我的接班人,成為放肆門的下一任首領了。”
“别忘了,你還活着呢。”
花血牙淺翻白眼:
“我去當放肆門首領,那你當什麼?當皇帝麼?”
莫惜歡寵溺一笑:
“我當你夫君。”
“咳。”
花血牙窘咳一聲,臉頰微微泛紅。
莫惜歡眯起眼睛:
“怎麼,闆上釘釘的事,你還想反悔?”
“我沒想反悔,不過,也不用這麼着急吧。”
花血牙垂下腦袋,煩躁的揉眉:
“眼下,我們還有一大堆爛攤子沒有收拾。”
“莫蛟父子的喪事、放肆門的新人接班、三門主的遺物歸鄉,現在又冒出來一個發瘋的玉尊妃……”
說到玉尊妃,他忽然頓住,腦海中靈機一動,低聲喃喃:
“不過,玉尊妃的麻煩,或許今夜就可以解決……”
說着,看向莫惜歡,認真的開口:
“莫惜歡,你能否幫我一個忙?”
于是,兩人找來一疊宣紙、幾根樹枝、一盤朱砂墨,開始做手工活。
先把白紙撕成一塊一塊,揉成花生大小的紙團,放進朱砂墨裡面染紅。
然後,一個一個,小心翼翼的,粘在樹枝上。
這樣一來,一株以假亂真的“紙質紅梅”,就大功告成了!
花血牙把“紅梅”插入青瓷花瓶,抱起來端詳,滿意的笑了。
“虧你想得出來。”
莫惜歡無奈一笑:
“夏季沒有冬梅,你就親自動手做一株,送給玉尊妃。”
“她若是知道,你如此真心誠意,恐怕瘋傻症也要被當場治愈了。”
“謝謝你的幫忙。”
花血牙抱着梅瓶,走向門口:
“你先睡吧,我去去就回。”
“别大意。”
莫惜歡抱臂,淡淡警告:
“還記得上一次,血的教訓麼。”
“……”
花血牙腳步停住。
是啊。
兩年前,他也曾經像今晚一樣,抱着一瓶梅花,送去玉尊妃的寝殿,想化解婆媳矛盾。
卻不料,被玉尊妃關在殿裡,又是抄書,又是罰跪,又是灌堕胎藥,又是碾踩腹部……
整得遍體鱗傷,差點一命嗚呼。
“你小心些,别像上回一樣,一去不返。”
“不,上回和這次,不一樣了。”
花血牙默然片刻,淡淡回答:
“上回,我隻是想少一個敵人;這次,我是想多一個家人。”
沒一會,花血牙就來到玉尊妃的寝宮門口。
門裡透出一些燭光,玉尊妃也許像上次一樣,還在秉燭讀書,尚未就寝。
花血牙左手抱緊梅瓶,右手騰出來敲門:
“玉夫人,你在麼?我是花鞘,來給你送一瓶冬梅。”
“……”
門内一片寂靜,毫無反應。
花血牙皺了皺眉,接着呼喚:
“玉夫人,你若還沒就寝,就讓侍婢前來開門,接過梅瓶吧。”
“阿鞘不會停留,送完紅梅,立刻就走。”
“……”
門裡還是沒有回應。
花血牙咬了咬牙,終于喚出那個,遙遠而陌生的稱呼:
“母親,那,女兒就自己進來了。”
說完,右手用力一推。
嘎吱……
大門緩緩敞開。
隻見大殿空曠寂靜,燭光搖曳,燈火輝煌。
正中央,主座上方,玉尊妃已經懸梁自盡了。
這一次,她畫了精緻妝容,穿了孔雀紫袍,戴了牡丹鳳冠。
整個人美麗典雅,雍容華貴。
她的屍體,高懸在房梁上空。
強烈的夜風吹過,也巋然不動。
正如她嫁給莫蛟時一般,母儀天下,氣勢威嚴。
花血牙怔住。
噼啪!
手裡的花瓶墜落,碎了一地。
紙質的紅梅,遍地散落。
一朵一朵,如泣如訴,如血如歌。
就好像,那個瘋女人,悲凄壯烈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