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結伴同行,在山中漫遊,身背竹簍,一個采藥,一個采礦。日出觀滄海,日暮賞雲煙。郎畫師走過許多山川,熟知各處山脈盛産,蕭淩風與其同行,識得了種種可做顔料的礦石和礦脈模樣。
礦石積滿一簍,郎楚意便随地制作顔料。淘澄飛跌,精挑細選,一一用油紙包好。蕭淩風有時助他碎石,有時忙着切割、晾曬自己的草藥。
兩人途經一處石炭礦井,那礦井風穴處有數人焦急圍住三個橫躺在地之人。原是井内勞作過久,中了炭煙之毒。那三人皆被解開衣襟,被喂服清水。兩人肌膚潮紅,呼吸急促。一人因發現過晚,氣息衰竭,清水湧出口外,進不得肚腹。
蕭淩風把脈施針時,那人已沒了氣息,不由心神大亂。另兩人喘不上氣,眼見也不行了。蕭淩風強忍心痛,為那兩人施針,又問工長要來蘿菔子,将汁液抓擠于碗中,令人給病人喂服,又煎黃連、石膏、芒硝為湯。
郎楚意見他手下做着事,身上卻不住顫抖,皺緊眉頭,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那二人脫離危險後,工長前來道謝。蕭淩風卻愁悶難過,眼見着那一人聲息全無,自己無力回天,隻能哀憫生命如此脆弱。這是蕭淩風初次行醫,遇此挫折,他意志消沉,心緒難解。
蕭淩風悲恸道:“我若是早來一刻,那人便不會死,我對不起他。”
郎楚意安慰道:“人世艱難,他們得遇于你,便得一線生機。哪怕你隻救得一人,也該無愧于心。”
工長道:“天災人禍,實乃各人命數所受。我輩謀生,自将身家性命抛諸腦後,此事怎能怪責于救命恩人呢?”
蕭淩風心中茫然,環顧周遭眼含哀痛與感激之情的山匠們。
郎楚意見蕭淩風心緒不快,将他帶到山巅一處竹舍中,“此處是我常來落腳之地,武陵山光、洞庭水色,便是窮盡一生,也難畫完。過幾日,我有一友,來此與我相會,你可願與我在此等他?”
等待的日子,郎楚意出山購置畫絹,蕭淩風在此山遊蕩。給路過的野鹿喂食剝了殼的栗子,給摔斷腿的野兔打夾闆。亦或在山林中騰挪飛奔,将一柄寒芒寶劍從山腰舞到山巅,追得山魈吱哇亂叫,驚起杜宇沿江哀嚎。
這日,蕭淩風正在老松上揮舞劍招,耳畔一道細微風聲穿來。蕭淩風一個鐵闆橋,仰天避過劍芒,擡手一刺。自他上方飛過那人輕“咦”一聲,側身翻過。蕭淩風亦翻轉身形,踩着松枝,騰空而起,挽一道劍花,挑向那人肩頭。那人回轉身子,手腕外撩,手中長劍格開攻擊,與蕭淩風擦身而過,一掌劈向蕭淩風胸口。蕭淩風不退反進,長劍橫掃,氣勁蕩開。那人退步抽身,又從斜刺裡旋身飛來。
兩人在松林上迅疾如電,你來我往地打鬥起來。山氣升騰,雲霧随風遊走,二人如在雲中穿行,又似飛燕投林。
那人與蕭淩風鬥了半晌,大笑道:“小友劍法不俗,在下甘拜下風。”卻是蕭淩風的劍氣撕下他一片衣袍。
蕭淩風鼻孔朝天,冷哼道:“你這道人,不講武德,對我無禮。”他正不滿對方趁他練劍偷襲于他。
眼前是位而立之年的道長,身背劍匣與畫囊,笑意盈盈,拱手道:“在下齊以邬,敢問小友尊姓大名?”
蕭淩風見他神色祥和,并無戾氣,适才偷襲留了手,無傷人之意,便随性回個禮,“在下蕭淩風。”
樹下郎楚意出聲道:“齊兄,我等你很久了,這位蕭兄弟是我請來的朋友。”
齊以邬哈哈大笑,“我來晚了。”
蕭淩風見到齊以邬,便知郎楚意為何邀他結識此人。此人性情豪放,好酒好劍,畫技高妙,言語生動,是個有趣之人。
齊以邬醉酒必歌詩,與蕭淩風達旦暢飲,舞劍于山巅。或論道太玄,辯天機之奧妙。或切磋道家内功,吐納天地之氣。自打看到蕭淩風在樹下埋酒,一口一句“小兄弟”,追着讨酒吃。
他與郎楚意相識多年,每歲約于一處山巅,切磋畫技。他的畫囊中卷着各地有名的紙張,有宣城竹紙、澄心堂紙、青檀羅紋紙……直道近年畫師用紙作畫愈多,比之畫絹,省卻不少錢财。
蕭淩風腹诽,齊道長所購之紙,皆為上品,并不見得少花錢。
郎齊二人在山巅作畫,蕭淩風見證了兩幅名畫的誕生。
郎楚意繪高山巍峨、莽莽蒼蒼,煙波浩渺、水天一線。水上有扁舟漂浮、蓑衣釣叟,山巅有兩個隐隐綽綽的人影淩空對劍。畫面勾勒填彩,不厭其煩,或氣象開闊,或細緻入微。
齊以邬在熟宣上畫山,僅以水墨寫意,不做重彩。山脊如刀刻斧鑿,層層疊疊,高低錯落。近處一峰突兀,絕險奇高。峰頂一隻野鹿,昂首向天。山腳一隻野狐,從樹後探出腦袋。
蕭淩風看到如此生趣,心境大開。山河之壯美,頓時充盈于胸。
幾日後,三人同赴江城一商賈家中,郎楚意與齊以邬将那兩幅畫賣給富商,上題朗溪山人、齊衡真人。郎溪山人之畫顔料昂貴,丹青明豔,一幅便得了五百兩銀子。齊衡真人畫意灑脫出塵,用筆老道,得了百兩銀子,很是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