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勝山中細雨蒙蒙,将墨色的石階清洗得好似一方方硯台,鱗次栉比。崔道之在松風别業裡煮一壺清泉,靜候友人。山中易冷,窗外已有早梅綻放,在微雨中簌簌發抖。
蕭淩風手持一把油紙傘,踩在石階上,眼前劃過崔道之從獄中脫困的經過。
京兆府當日沒有帶走文鳳栖房間牆上的新畫,康王和禦史台也忘記了這一茬。曹豐馳在禦史台帶走所有證據之後,返回畫院,二次搜查。此畫至少能夠證明,文鳳栖有過從甚密的皇子贈送畫絹。康王與文鳳栖共同的師承關系,不止陸微一人知道,連皇上都是心知肚明。
曹豐馳又令人搜查侍童房間。侍童房中甚是清簡整潔,像是一個清心寡欲的少年。不過,房間桌上有層層疊疊的紙張,筆架上懸了七八支筆。
曹豐馳覺得反常,找來畫院中人詢問,得知侍童平日裡無甚嗜好,隻是酷愛習字,每日都要習練。
街道司對于廢棄紙稿的處置向來要求各家用紙簍裝攜,帶至敬字亭焚燒。
曹豐馳招來畫院灑掃詢問侍童近日書寫過的紙張有否焚毀殆盡。那灑掃誠惶誠恐,言道皇家畫院所出,市井間向來有人暗中求購,早已有了五日一賣的慣例。那侍童書法不錯,每日習作不少,自以為字帖早已焚毀,卻不知畫院仆從背着人的買賣。
近五日内的廢紙都攢在灑掃房中,曹豐馳帶人親自前去辨認。經由比對,侍童房中所出紙稿多達五六種字體,文鳳栖、崔道之、甚至康王宋易琛、禦史大夫的筆法皆在他的手書中,那侍童竟有模仿他人筆迹之能!
這些字帖隻能勉強證明,帶有文鳳栖筆迹的血書和請柬有可能是侍童僞造的。并且因崔道之接到的請柬丢失,是不是侍童所書、時間、地點、内容、筆迹都無法證明。
文鳳栖房中出現的崔道之舊畫買主也被京兆尹找到,買主描述出近日以雙倍價格将畫買走之人正是侍童模樣。
最為關鍵的一點是,崔道之被抓進台獄後,獄官當面假搜身、真栽贓時說的張狂話,崔道之的高聲叫喊,皆被獄中其他囚犯聽得個結結實實。這些囚犯哪個不曾做過朝中高官?那獄官平日裡以權謀私、收受賄賂的事沒少幹,早已犯了衆怒,被出獄後的官員彈劾過。
此次正巧第二日便有其他囚犯的親眷探監,那囚犯抓住時機,将前一晚獄内的龌龊事悄悄傳給親眷。那親眷竟托人将此事傳到太子耳中,這便坐實了禦史台的誣陷。
文鳳栖的死亡時間又被重新申訴的京兆尹推翻。禦史大夫驚魂未定,被招進宮中問罪。太子出面指責禦史台陷害朝廷命官,借勢奪了禦史大夫官職,将他外放左遷,将與之有姻親關系的獄官革職查辦。
本案查到此處,隻能模棱兩可地将殺害文院長的兇手定罪在侍童身上,勉強能為崔待诏翻案。
蕭淩風此次登山,正是崔道之邀請他來山中賞畫。
“這些異獸,都是崔大人所繪嗎?”蕭淩風在松風别業裡見到這一間軒室環繞幾圈的各種異獸挂畫,如醍醐灌頂,一瞬間便明白為何崔道之畫境中有郎楚意的影子。
崔道之颔首,“我自郎畫師畫中得見諸多異獸,自去與《山海奇經》所記一一比對。揣摩異獸形貌與神态,曆經半載,繪出這些異獸,與君共賞。”崔道之傾身為蕭淩風斟上一盅團茶。
果然是模寫日久所得。蕭淩風心想。
《山海異獸圖》入京後,崔道之與集萃殿的司藝們有意學習、模仿,心無旁骛。故此,在自己的畫作中自然流露出郎溪山人的畫意。
崔道之歎道:“郎畫師天縱之才,卻毀于貪婪之人手中!此案未能将他救出,未能為他平反,實在可惜。你們在王府中查找線索,兇險異常,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更難得能将物證和郎畫師遺體帶出王府,尤其是一舉拿到了兩幅真迹。你們于國有功,我替世人敬謝幾位俠士!”崔道之一揖到底。
那夜,進過案發現場的蕭淩風雖然可以仗着武功随意脫身,崔道之和曹豐馳卻都下意識以保護他為先。崔道之的氣節、風骨,也讓蕭淩風敬佩。崔道之發現貢畫異常,對素未謀面的郎楚意惺惺相惜,又一心為集萃殿追回貢畫,他對真相的執着,對畫壇清譽的維護,令蕭淩風心生感動,又有不解。
蕭淩風忽而道:“崔大人恐怕早已知道赝品畫師正是康王。”
崔道之沉吟半晌,開口道:“我曾提及赝品畫師眼界開闊,有臨摹過傳世名作的經驗,用筆經典,工整有度,纖毫畢現,有文士之風。皇族中能有此功力、卻深藏不露之人,惟有康王一人。真王與英王流傳在外的畫作,以不惑之齡,做少年之筆,豈能當真?我自看到赝品畫中的錯漏之處,便知郎畫師性命堪憂,心急如焚,卻又無能為力。我等畫師,命如紙薄,我雖有猜測,卻無實證,不敢妄加非議。隻得寄盼于旁人為我找出證據,寄望他有能得救的機會。孰料權貴視我等如草芥,随意便能抹殺!”
蕭淩風垂着頭道:“康王用筆老辣,藏得很深。雖然公示于衆的畫風不同,但顯然是底蘊深厚、浸□□畫多年的名家,他又是寵妃之子,皇帝最寵愛的兒子,唯有他能支使皇帝在重陽宴時指定集萃殿獻出哪些畫,也唯有他能将自己的畫作混入畫院年作中。文鳳栖與他淵源頗深,必會為他隐瞞。你我去畫院問詢文鳳栖,文鳳栖提及天子血脈,已經是在威脅崔大人不要再查下去了。”
崔道之道:“既然郎畫師在康王府上長居達半年之久,康王也已得了新畫,自己又能以假亂真,何必做那偷竊之事,非要把宮裡的貢畫換到王府去?此事人人皆能想到,哪個有這心思?”
蕭淩風道:“康王心術不正,為人自負,他甚至冒名民間畫師,隻為滿足一個虛名。他将郎畫師禁于孤鹜樓中,本想着自此可以有源源不斷的郎溪山人畫作,或賣或藏,自有他來決斷。豈知郎畫師執意要走,他便怒而殺之。殺人之後又後悔,就幻想自己能以郎溪之手,繪出郎溪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