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花卿隻覺自己頃刻間矮了一輩。
樓心月看着宋景琛未及不惑,鬓邊已霜,心中不忍,繼續道:“我與乞兒為伍,好不容易走了一年,才走到太微城郊,便被拐子弄暈,賣到了杏紅院。我如今的本事,是跟杏紅院中一位隐世高人學的。”
宋景琛越聽越傷心,“我金枝玉葉的郡主,怎就流落到如此地步?”
樓心月當時年方十一,半大不小,又會一些拳腳,比尋常孩童更難調教。杏紅院便将她單獨放在幾個身強力壯的嬷嬷院裡住着。
那院裡還有個容貌醜陋的瘸腿女子,被喚作醜姑,幹些打雜的活計。瘸腿女子行動不便,幹活不利索,經常被嬷嬷們呵斥,被罰沒飯吃。樓心月便偷偷藏下些炊餅、饅頭,每日夜裡放到醜姑窗下。
過了一月有餘,樓心月放饅頭時,被醜姑抓住了手。樓心月掙脫,與醜姑對掌片刻。樓心月未料到醜姑竟是位武林高手,更未料到醜姑欲收她為徒。如此一來,兩人結下了師徒之緣。樓心月跟着她每夜練功,就此過了五年。
“水患之後,存活不易,小月又是如何流落到了京城的行院裡?”傅花卿疑惑不解。
“她那時恐怕年紀尚小,不知來京的路上吃了多少苦。但她有正經門派的功法,據我所知,江湖中以幻術起家的門派,最為玄秘的便是韓家。隻可惜,韓家早在幾十年前便杳無音訊了。”
“難道,這個家族已經沒了後人?”傅花卿問道。
“那小月的功法從何而來?”蕭淩風笑道。
傅花卿一個激靈,“難道,那個家族隐匿在行院中?”
蕭淩風哭笑不得。
嬷嬷們看樓心月日漸出挑,脾性乖順,便将她安置到跟其他姑娘們一處的閣樓裡居住。然而醜姑的身子每況愈下,樓心月自醫館帶了無數藥回來,都阻止不了醜姑即将離世。
醜姑隻道早年曾中劇毒,僥幸活命。為躲避仇家,進了太微城的行院,自毀容貌,隻為不被仇家認出來。那劇毒深入肺腑,這些年全靠家傳的内功逼毒,苟延殘喘。
醜姑将床闆下油紙包裡的武功秘籍千幻手和飛萍渡贈與樓心月,希望她莫讓此門絕學失傳。
自此,嬷嬷們每次要将樓心月賣身,便會被她弄暈。嬷嬷們隻覺見了鬼,又不能養她吃白飯,便暫且打發她以樂師身份留在行院。但她姿容皎好,行院培養多年,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便定下規矩:若要自贖,必得與紅牌伎子一樣的身價——千兩銀。
她自小在東宮和巒州受學,幹不出偷竊旁人财物的事,離開行院也不知可以去哪裡安身,便一直賴在行院吃住。三年後,樓心月正想借樂伎輪值之機,混進宮去,便遇到了風花雪三人。
宋景琛心有戚戚,愛女這番經曆,尋常人怕是一輩子也難遇到!宋景琛歎道:“你十六歲那年,韓露奏請父皇,立下皇太孫。此舉意在咒我早死,但宸兒是我僅剩的子嗣,他能平安活到日後登基,我已是滿足。今日蒼天憐我,将你也送回為父身邊。”
“你我既知往日迫害、離散,皆是誤會,我娘若能沉冤得雪,我的心願便能了了。我本不配生在皇家,宮中也不适合我這等粗蠻之人。我在行院的經曆,亦給皇室蒙羞。還請你……父王如若不治我的罪,便請放我離宮吧!”樓心月抱拳道。
宋景琛急道:“馨兒為何還要離開為父?這裡是你的家啊!”
樓心月搖頭,“小女身如飄萍,所幸遇到了幾位好友,能夠照應一二,還是宮外自在許多。隻是我義父母死難一事甚為可疑,但求父王能查明巒州水患真相,還我義父和巒州百姓一個公道。”
“父王,那個琴師,是馨姐姐嗎?”剛剛蘇醒的宋若宸闖進暖閣。
太子将從密室取出的《寒英圖》帶到暖閣,此刻睹物思人,正自黯然神傷。
宋若馨離宮時,宋若宸隻有兩歲,對這個姐姐毫無印象,隻是常見父王提起她。
太子密室裡挂着沈柔和宋若馨的畫像,還有《寒英圖》。除了宋若宸,無人進去過,無人看到過。因此,宋若宸在雅集上看到鏡中客的那幅畫後,大為吃驚,立時買下畫,帶回宮中給父王看。
太子遂打聽作畫之人。此人在雅集昙花一現,就連宋若恒也不認識。太子的手下問到蕭淩風那裡就斷了線索。蕭淩風想到樓心月曾經換過字體,知她不欲讓人知曉身份,故而隻說鏡中客是江湖中的朋友,隻為與京城雲集的畫師高手們切磋畫技,雅集之後拿到賞銀,便離京雲遊去了。
太子仍不死心,打聽到鏡中客依附的畫館,在畫館中得到了《月桂玉兔圖》。太子看到上面的顔公書法後,笃定鏡中客一定與愛女有關。原本打算趁今日宴會後,仔細詢問蕭淩風,特意讓傅明初把傅二公子的朋友們一起帶進宮。孰料不消宴罷,樓心月自己便送上門來,率先發難。
宋若宸激動道:“我猜的果然沒錯,鏡中客就是她!”
太子看着兒子對素未謀面的姐姐滿懷真摯,心中欣慰,終歸展開笑顔,重重地點頭。
樓心月身背琴匣,望向宮牆外飛翔的鴻雁,心境豁然開朗。
内侍推開宮門,門外站着兩位俊逸公子,含笑看着她。樓心月熱淚盈眶,快步走出宮門。